夜深人静,我关上被风吹开的两扇门,脱下外袍,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便躺下了。
不知睡了多少个时辰,迷糊之间忽听闻屋顶砖瓦有动静,我坐起身子,掀开了被褥正要开门看一看是哪个混账胆敢在我这个公主的屋顶放肆,谁曾想刚一开门,便有一道黑色身影掠了进来,大手握在我的胳膊上,几步旋身便将我压在了冰冷的墙上。
我正要挣脱,手却无意触碰到他衣袖上的濡湿,扑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我大惊,他单手搂住我的腰,一手抓着我的胳膊,明月光华从窗外透了进来,洒在他棱角分明的容颜上,嘶哑启唇:“沈姑娘,是我。”
“子……重锦?”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后背处的血染湿了两层衣袍,弄脏了我的衣袖,“怎么会是你,你受伤了?”
他点头,倏然轻声闷咳了起来,窗外的动静逼近了些,我扫了一眼纱窗后渐渐逼近的影子,心下一抖,攀上他的肩膀,踮脚以唇封住了他的唇……
他唇角有血,携着丝丝冰凉,我将唇贴紧着他的唇,压下了他的闷咳声,他搂在我腰间的那只手臂陡然僵住,明亮清澈的眸子深邃幽然。
直到那窗外的刀光剑影被另一道力量给全数吓唬跑之后我才松开了他的唇,衣袖一扫便亮起了两盏灯,他大抵还沉浸在方才的事情中没醒过神,也没有余下的心思再细想我为何隔空点燃了蜡烛。
屋子里瞬息明亮了起来,他肩上伤口太重,血满衣袖,强撑着身子惶然将手臂从我腰间拿下,墨眉紧皱,沙哑道:“沈姑娘,在下唐突。”
我长舒了一口气,道:“有人要刺杀你?”
他眉头皱的更厉害:“多谢沈姑娘相救,夜深了,在下明日再来负荆请罪。”
“等等。”我捞住了他从我手边擦过的那只手,他又是一楞,我道:“这么晚回去,有人给你上药么?”
他无言。
我道:“你伤的太严重了,先坐下来,我这里有药。”
“沈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那就不要把我当女人。”我脱口而出,对上他那双清明的眸子我突然心虚,“咳,我的意思是,你若是怕名誉受损,怕我占你便宜,那,我蒙上眼睛。”随手扯下袖边一条布带,我作势要往眼睛上蒙,他拿住了我的手,阻止我下一步动作,我迷糊了,“呃,你是怕我蒙上眼睛寻不到伤口?不会的,我之前也总是受伤,以前在战……在家里的时候我总是怕血,没人帮我上药我都是自己蒙着眼睛做的,你放心,我这人唯一的长处就是过目不忘……”
他的脸色沉了许多,“在下是怕,伤了姑娘的名节。姑娘是女子,男女独处一室,传出去未免会让姑娘成为众矢之的。”
转世后的子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正经了……
我咳了声,假装正经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
他见我坚持,沉默一阵,“你唤莲儿?”
初次听他唤我莲儿,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续神情真挚道:“在下,会对姑娘负责的。”
我忍住笑呛了声,施法从袖中取出药放在桌案上,“等你什么时候想负责了再说吧,你先坐下,我给你清洗伤口。”
毛巾落进水盆里,血迹化作莲花盛开在水中,我小心翼翼的给他擦拭伤处,手指所及之处,却是一道又一道的伤痕……“这伤痕?”
“自生下来就有,是胎记。”
他上一世征战沙场,每条伤痕都是他做战神时所立下的功勋,即便转世,也不能抹去这些痕迹。
我心痛的抚过他肩上伤疤,拿起药瓶欲要倒下药水,但药水流出时我又忽然停下,“会有些疼,不过最多三日便会痊愈,你且忍一忍,若疼了,就告诉我。”
“姑娘放心,在下能忍得住。”
我踌躇:“重锦……”
他敛了敛眉,凝重鼻音:“嗯?”
我回过神,“没、没事。那我先给你上药。”
“好。”
药水顺着他的肩膀流淌而下,他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我悄然催动法术,灵力替他驱散了少许的痛意,血被止住,伤口内有银光闪过,我收回药瓶,待药迹干涸之后才替他披上了衣裳。
他走后我也彻底无眠,挥袖收拾好了满屋子狼藉,遥望着九天上的那轮明月深思。
师父说我和子梨没有缘分,太多次的擦肩而过让我也开始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真的无缘,连明珏天尊给我的命格子上都书着情深缘浅。神仙历劫之后会被抹去前世的回忆,或许我们仅有这一生,唯有这一世……
次日佛寺中开始做法会,法会连续一个月,小和尚们都在准备着香火炮烛,满大殿的诵经声不绝于耳。我翻看完一整本佛经之后便想着出门散心,谁知晓这一散心竟遇上了小王爷,平王乃是本朝唯一一个外姓王爷,小王爷他爹征战沙场数十年,小王爷乃是将门之后,做事不拘一格,整个锦国也无人敢招惹他,多年前他曾打趴下一个贪图享乐的官员,那官员一张折子递到了我爹的面前,就告小王爷仗势欺人,殴打朝廷命官。不过他没想到我爹也是个行事果决的人,非但没有替他做主,还另赏了他三十板子,打的他哭得喊娘。
平王爷是我父皇看中的臣子,整个朝廷之上,也只有慕容家的势力敢与他对抗。
彼时小王爷拎了坛子酒来看望重锦,听闻了昨夜的事情后便坚持也要在佛寺中住下来,见我过去便笑吟吟道:“沈姑娘,好巧,本王刚和世子提到要请你喝酒来着。”
他正要提壶给我倒上一杯,重锦抬手便攥住了他的手腕:“莲儿不喝酒。”
这一生莲儿叫的我身边浮儿浑身直打抖,小王爷似笑非笑道:“呦,这才一日不见就一口一个莲儿了,如此亲近。”
“凌宇,不可胡说。”他轻声呵斥,小王爷明白过来:“咱们家的世子呢平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说不准,是想要报你的恩典呢。”
我走了过去,拂袖扫去桌前落叶,亦是矮身坐下,“小王爷说笑了,举手之劳罢了。”
小王爷沉稳含笑道:“山上素斋有什么好吃的呢,本王特意从山下带来的酒肉,碍于你在替你爹守孝,肉就不给你吃了,这酒也不喝了,不像是你的作风,你小的时候性格豪爽,越大越成了闷葫芦了。”
“我闷么?”
他昂头像是在问我,我趴在桌子上晃神,“啊……不闷,你不闷。”
小王爷无奈:“一看就是在撒谎。”
我托着下巴心虚的扯了扯唇角,小王爷感慨道:“我们三人可真是有缘啊,这偌大的锦绣城还能再碰面,你还救了本王这小弟,这样,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可好。”
“啊?”我惊讶,直起脊背道:“你们要和我结拜……可你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家室,也不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的……”
“莲儿,我说过,会对你负责。”闷葫芦开了口,我彻底被呛到,诚然是我误会了他的意思,我还以为他说的负责是要对我以身相许来着……
“小姐……”浮儿欲言又止,半张脸一个劲的抽搐。
我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压惊:“啊结拜,也好,也好。”
天知道我如今的心情有多么复杂……
小王爷咳了声道:“那沈姑娘你的生辰是?”
“壬戌年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小王爷听罢这个生辰后眼神有些晦深莫测,我假装不知道,端茶道:“小王爷,你怎么了?”
他赔笑道:“无妨无妨,啊对,比重锦还要小一岁,以后你便是我们的妹子了。”
浮儿在我身后摇着头,又深深一叹。
“那两位……哥哥,小妹以后就要托两位哥哥照拂了。”我捧着茶皮笑肉不笑的道,真真是造孽啊,上辈子我还是他师姐来着。
“客气。”重锦惜字如金的道出这两个字。
做法事期间重锦也需留在寺庙中,他爹是战死沙场,时隔十九年,这是他第一次给他爹造魂超度,特意吩咐了方丈要做一个月的功德,龙岩寺乃是皇家寺庙,前来办事的多是皇室,前段时日方丈还在操办着给我祈福的事情,此事一了,就接上了王府的差事。
他将爹娘的灵位请上了香案,满室缟素,他立在灵位前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王爷与长公主的灵位上,沉默了半个多时辰。
我进了偏殿,见他在殿内,便进殿给王爷长公主上了柱香,算起来这位长公主还算是我的姑姑。
香入香炉,我退至他身畔,道:“逝者已矣,生者能做的,只有追忆。重锦,你在难过。”
“你说的对,只剩下了追忆。”
“你可有怨过谁?”
他道:“没有,我没有怨恨谁的资格。”
我昂头看他,“将事情闷在心里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其实我们何尝不是一样的人,我娘在我刚出生就离开了,我爹他整日忙着自己的事情,我打从一出生就被锁在重重牢笼内。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向往着外面的简简单单,有时候看看九州的明月便觉得心满意足了,没有什么比自由重要,但既然得不到,那至少要学会苦中作乐。”
他垂眸看我,启唇道:“你也不快乐?”
我昂头,笑道:“我在寻一个人,为了找他我去过很多地方,没找到之前,我不快乐。”
但现在我找到了,便也快乐了。
我垂袖拉住了他的手,他掌心冰凉,眉头轻轻一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该是还不习惯被女子拉住手,神色有些木讷。“去哪?”
我没回答他,径直拉着他出了佛寺,青山绿水,草木葳蕤生花。
我捂住他的眼睛,陪他来到遍地梨花处,手从他眼睛上拿下,此情此景,甚能撩动人的心弦。
“梨花。”
我变出一枝梨花递给了他,“是啊,梨花,我昨日才发现这个地方,人间的梨花都已经开败了,可这里的梨花却花期正好,我想,你一定比我更喜欢这处梨花吧。”
风扬起我的广袖,他接过梨花,目光抬起,落在我的容颜上,“你可还记得,我问你我们是否见过?”
我道:“记得。”
他道:“我想起来了,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你是一朵红莲。”
我怔怔的站在原地,看了他一阵,唇角上扬,“是么,我也做过一个梦,梦里你是一枝梨花。”
是生在一十三天雷音宫外的梨花。
他大抵以为我在故意调侃他,眼里涌上几缕笑意,风吹梨花落,掀起我二人一墨一白两抹衣袖。
他还能梦见我,看来这个混小子还算是有点良心,没彻底将我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