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廊下看着雨水无情打落杏花,一阵风卷着冰冷的雨,砸落了枝头一盏残花,伸出手,那盏残花掉进了掌心,斜风雨滴染湿了我的青丝广袖。
重锦慢步走到我身畔,抬起墨袖,修长的手指搭在我的掌心。
“今年的春日,来的好早。”
“嗯。”他握住我的手,收回伸在雨中的杏花,“冷不冷?”
我摇头:“不冷。”抬眸去看树冠上的繁花,我浅浅道:“以前都是一个人看花,现在,终于有人陪了。”
他收我入怀,附在我的耳边,凝声道:“嗯,还会陪你看一辈子。”
我扯了扯唇角,靠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起伏有序的心跳声叹道:“老天爷便是如此的吝啬,若早些认识,该有多好。”
“若早些认识,也许,我们便要奉子成婚了。”
我脸红的往他怀中埋了埋,“你,很想要个孩子么?”
“本王倒是期盼,你我能有个孩子,这样,这一生也就算是无悔了。”
我笑道:“是啊,若是能有个孩子……”
我能想象到若下凡一次,我抱个奶娃娃回九重天宫时师父大人的脸色,有了孩子,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王府操办完花王爷的后事,花凌宇便请命去了战场,亲自率领了十万大军前去前线支援,浩浩汤汤的队伍停留在王府的门前,小王爷换上一身战袍,满身盔甲的立在我们面前,拍了拍重锦的肩膀,不舍道:“二弟,大哥走了,你与三妹无须担心大哥,大哥这一去,不知归期几何,临行之前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只有我那妹子小玉,我放心不下她,她便交给你们了。”
“你放心。”重锦淡淡道,我将宝剑递给了他,缓缓道:“这是昔日我父皇赐给我的青玉宝剑,上阵杀敌用着很是顺手,大哥你带上,我和重锦,等你们凯旋归来。”
他拿过剑,脸上扯出一抹温柔的笑,“行,大哥知道了,你们放心便好,大哥命大,死不了。”
浮儿亦是一身戎装的走了过来,拱手告别道:“公主,浮儿走了,你和王爷,要照顾好自己。”
“沙场上风大,好好保护自己,别伤到自己,也别冒险。”浮儿随了我这么多年,说到底,我也还是担心她的。
“公主,浮儿不在,您一定要好好的。”
“放心吧,快启程吧。”
小王爷垂手拉住了浮儿,双双转身离开。
十万大军浩浩汤汤,金戈铁马气势恢宏的缓缓往着出城的方向而去,我目送着他们离开,心中总是有些不安,抬指掐算,可却是出奇的掐算不出来,难道,真的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你说,他们这次会平安归来么,为何我的心中,总是这般不安生呢。”
重锦淡然道:“花凌宇去过战场,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莲华,别多想。”掌心握住了我的手背,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重锦,我累了。”
他撩开我额前的青丝碎发,温声道:“我带你进去休息。”
偌大的宁王府,忽然空荡荡的,安静的让人心乱如麻。
小王爷走后的日子里,很是安宁,慕容文渊没再来找小玉,小玉将自己锁在了房中抄写经书,说是要祈求佛祖,让花王爷的魂魄得以转世。
离慕容贵妃的产期越来越近了,不日我便准备要回宫看看,这些时日没有见到父皇,不知他老人家的身体怎么样。小右子从宫中带来了一坛子陈年好酒,我央着重锦陪我一起喝,他处理罢吏部的公文后就来陪我。几杯酒入腹,我已经有些晕晕的感觉,他的酒量依旧那么好,千杯不倒,可奇怪的是在人间,他似乎不常饮酒。
梨花似雪铺满天地,我尝着这酒的滋味不错便尽情多喝了几杯酒,又一盏抬起的时候,他倏然握住了我的手,拧眉道:“不许喝了。”
我笑:“我没醉,我还能再喝两杯。”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我道:“今日这天气真好,适合赏花饮酒。”
他不听我胡闹,取下了我手中的酒盏,淡淡道:“天气是好,你该去晒晒太阳。”
我托着脑袋道:“晒太阳有什么好……”目光撞见了他腰间的一把玉笛,我伸手指了指,含糊问道:“笛子,你会吹么?”
“嗯。”
我扯着他的袖子央着他道:“那你吹给我听听,好不好。”
他缓了缓,修长的五指取下腰间玉笛,起身将玉笛放在唇边,悠扬笛声自缥缈中传来,空灵婉转。我托着脑袋看着他,听着曲曲动人的笛声,神思恍惚的笑了笑,抬袖旋身,漫天杏花簌簌芬芳,我抛开广袖,白衣随风轻舞,落花蹁跹,悠然似梦。
少时他总喜欢看我跳舞,那时他会弹着七弦琴,我便伴随着琴音婀娜迈步,菩提树下,红莲遍地。
风袭起白衣衫,吹起我的青丝长发,笛声圆滚如玉珠落盘,他站在簌簌杏花下,吹着玉笛,流光溢彩的明眸平静如水,便这样静静的看着我。
曲声缓慢,我便旋身起舞,衣裙娓娓绽放如莲,这样转了许久,大抵是酒劲上头,我倏然身子有些不受控制,歪倒了下去,笛声戛然而止,他大步迈了过来,环住了我的身腰,将我抱进了怀中,风花雪月中,是他捞住了我下坠了身子,我迷离的看着他的容颜,指腹抚过他的眉,抚过他的眼……
“小梨花,你还是这般,俊美无双,让人一瞧见,便挪不开眼睛……哈,我是不是老了,嗯?”
我比他,也不过大了几万岁罢了,他做梨花的时候,我们便已经相伴了万年,那万年里,我竟不知他会是如此俊逸的一个神仙,若时光能重来,小梨花,你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的时候,我定会抱着你,在你耳畔清楚告诉你,我愿意……
我无力的垂眸,就想在他的怀中这样一直睡下去,他捂着我的肩膀凝声道:“莲华,华儿。”
梦里流年飞逝,似又回到了当年的菩提殿,他弹琴,我起舞,他摘下一朵梨花别进我的发间,替我整理着肩上青丝……
太医说慕容贵妃此胎,是个皇子。
我与重锦时隔几月终于再回到了皇宫,小右子架着马车进了宫门,我挑开窗帘想要看一看外面的宫墙,但无意间却是瞥见看守宫门的侍卫不知何时全部换掉了,一眼望去皆是眼生之人。
皇宫的侍卫轻易是不会换掉的,除非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小右子,宫门外的侍卫是怎么回事?”
小右子隔着帘子同我道:“听说是前些时日,宫中闹了刺客,吓到了慕容贵妃,陛下一怒之下就将看守城门的侍卫给换了一拨,宫中几处要紧的地方也换了侍卫,侍卫领班由赵将军亲自担任,说是一直守到贵妃平安生产才行。”
“赵将军?”
重锦亦是撩开了帘幔看了一眼,道:“皇宫之中,怎会有刺客惊吓到了贵妃。”
我道:“赵将军是父皇的亲信,宫里……”
他抬袖抚了抚我的眉心,淡淡道:“无事,本王陪着你,有本王在,不会有刺客近你的身。”
他是有意不让我继续说下去,昔年我也曾征战过沙场,这些事情,多少还是可以猜到两分的。
进宫之后我与他先去拜见了父皇,彼时父皇正对着一盘棋犯愁,见重锦也在,便出乎意料的招了招手,唤重锦过去陪他一起下棋。几月没见,父皇的脸上又多了甚多沧桑。
“朕这盘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杀敌一千便要自损五百,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臣认为,不进则退,退则为败,不如先搏一搏,待敌方一千精兵消灭,再做打算。”
“敌我悬殊之大,若是这一搏失败了,便将自己陷进了敌阵,若是你,你该如何。”
重锦捏起一枚黑棋,简单放进了棋盘中,“取其心腹,攻其不备。”
这两位一字一句皆是禅语,我在一旁喝着茶,看了眼棋面,原本的胜负分明,如今已经大有扭转乾坤之势。
父皇捋了捋纹了龙纹的袖口,沉笑道:“果然是他的儿子,颇有大将之风。”
“陛下夸奖了。”
父皇不疾不徐的与他下着棋,“你爹当年,也常常同朕下棋,那时候,你爹少年意气风发,乃是本朝的战神,每每上了战场,都会提一壶花雕酒来与朕畅饮,朕亲自送他远行,亲自迎他回京城。朕与他承诺,他在时,保山河无虞,朕在时,保手足长情。可惜,是朕没有遵从当初的诺言,亦是朕,亲手葬送了朕与他的兄弟之情。重锦,朕将你幽禁了十几年,你同朕说实话,可是早在心中,恨透了朕?”
我捧茶昂起头。
他微微弯起唇角:“臣不敢。”
“好一句不敢,朕,自知你们父子对朕怨念深重,你娘,朕的妹妹,是朕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上一代的恩怨,我也是在昔年伺候过我娘亲的老宫女提及过,当年我娘本是和宁王青梅竹马,但后来,我娘爱上了爹,但因着爹负了娘,宁王欲要带走我娘亲,父皇一怒之下将我娘幽禁在了冷宫,长公主那时候也喜欢宁王,为了保住宁王的性命,甘愿下嫁给宁王,父皇同意了二人的婚事,可他与宁王,却是互相生了嫌隙。
“陛下言重了,其实爹从未怨恨过陛下,臣也没有。”
父皇摇头笑道:“你可知,当年你爹之死,原本便有蹊跷可查,是朕,阻止了你娘去查。你又可知,你娘死后,是朕亲自下旨幽禁你,在你的身边安排了眼线,这十几年,你做任何事,朕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臣知道,陛下当年下旨砍了郑家满门的头,实则是在为爹报仇,臣也知道,陛下将臣幽禁在王府十几年,是为了保住臣的性命。”一子落下,父皇与我皆是一愣。
父皇幽禁重锦,难道不是因为母后?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重锦道:“臣当日前去龙岩寺,给爹娘做法事,曾从爹的牌位中寻到了那半块兵符。”
“那兵符,是朕给你爹的。”父皇轻叹了声,敛眉道:“兵符掌管锦国兵马,朕虽与你的父王有所误会,但朕最相信的,依旧是你父王,这块兵符,是你父王出征前,朕亲手交给他,郑家也是为了这块兵符,才害的你爹战死沙场,郑家当年处心积虑想要得到这块兵符,却没想到,你爹还是将它带了回来。你娘得到了这块兵符之后,就将兵符藏于你爹的牌位后,朕,怕郑家不愿放过你,便只好借你爹叛国之由,将你囚禁在了宁王府,郑家九年前被朕抄家之后,朕唯恐兵符的秘密还有他人知道,就继续将你囚禁在了你爹的王府,这十几年来,朕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护你安好,也算是替你爹照顾你,弥补朕之前犯下的错。”
十几年的囚禁,原来不是罪孽深重,而是为了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