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皇宫中来了人,要传我进宫,这一次并没有一并通传了重锦。来人是刘公公,若是他人,我怕也难以信任,刘公公说父皇近日的病好了一两分,想到了我的生辰到了,特意命人放灯祈福,我总在宫外,他难得见一面,这一见,或许不知要再等多久。
是啊,又是一年,我的生辰到了,往年这个时候,京城明明是最热闹的地方。
我再见父皇的时候,父皇在母亲的长秋殿内对着母亲的画像忧思,父皇的气色看着,也许真的比前些时日好些。
“你母后当年啊,就是在长秋殿与朕拜堂成亲的,朕没给过你母亲一场盛大婚事,我们俩成亲,只在这一隅天地,朕还记得,那时你母后穿着火红嫁衣,像个平常人家的女子一般,与朕拜了天地,那日,也是端午。朕啊,掀开了她的盖头,她那时候胆子挺大,就那样昂着头,对着朕笑,朕从没见过有女子比她笑的还好看。”
父皇提起母后,唇角总是会挂着弧度,“当年,朕迫不得已娶了郑家的女儿为贵妃,朕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冷落她,她每日都在长秋殿放风筝,总写一些忧心忡忡的诗句,朕其实,全都知道。朕站在殿外,远远的看着这风筝,就好像看到了她。深宫中的女人,即便当年多么的天真善良,到最后都会不由自主的变成怨妇,你母亲也不例外,朕为了安定前朝,日日宠幸郑贵妃,甚至为了郑贵妃,责罚了她。朕明明知道那不是她所为,可还是选择了安抚郑贵妃。看着她眼角的泪水,朕啊,心也疼。”
“她终归说出了怨朕的话,朕心里,也不是滋味。朕那时候没想到她竟会对朕的怨恨如此深,宁愿央求胜远带她出宫,也不愿意等着朕,朕责怪她一言不发便走,更怕她因此一去不回,朕害怕失去她,就将她囚禁在冷宫,朕不过是想要留住她,朕处罚了胜远,降罪整个宁王府。朕折磨她,让她痛苦。直到朕知道她有了你,朕欣喜万分,想方设法带她出冷宫,可惜,她却言已经不爱朕了,朕恨胜远,恨她,朕与她此生不复再见,但等到她难产之时,朕又抛却了一切去见她。”
“她那时候虚弱的躺在朕怀中,朕抱着她,安抚她,甚至求她快些好起来,可她却是笑的风轻云淡,朕知道她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但朕舍不得她,那夜她躺在朕的怀中,告诉朕,她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她还爱着朕,她说,她一直想与朕过寻常百姓的日子,没有朝事牵绊,没有勾心斗角。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来世不再踏入帝王家。”
父皇端着茶盏,潸然落泪,我听着心里也不是什么滋味。
“朕抱着她,一直到天明,朕一直用自己身体暖着她冰冷的身子,朕一遍又一遍的求她不要抛弃朕,可她,是在朕的怀中走的。朕这一生,从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唯有她,是朕这一生的憾事。”
“人生在世,总有悲欢离合,父皇,母亲一定也不想看见你为了她这样伤神。”
父皇叹道:“如今朕只要看着她的画像,便已经满足了,莲华,朕昨夜又梦见了你母亲,她说,她很想念朕,她说她冷。你母亲啊,最怕冷了,以前的时候,她到了冬日只有躺在朕的怀中才可安眠。你母亲说,她不想再在下面孤独一人了,她问朕,什么时候去找她。”
“父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亦是鼻头酸痛,眼前婆娑一片。
父皇沉笑道:“也许是朕真的时日无多,她才来接朕,朕与她已经分别了十九年,这些年里,朕甚至连做梦,都在奢求上天能够让朕见她一面,朕已经想好了,等朕再实现最后一个心愿,朕便去找她。”
“爹。”我拉住了他的手,泪眼止不住的往下掉,父皇目光和煦的拍了拍我的手背:“莲华,看到你开心,朕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朕,已经将赐婚的圣旨写好了,朕只希望你能够一生一世,快快乐乐的,不要再步朕和你母亲的后尘了。”
“爹。”
终归是十几年来的父女感情,我又怎么忍心听他说这些,我前世是盏云里来无父无母的莲花,今生才算体会到世间的冷暖,纵然这段温情很短暂,纵然,这一切到头来都会是烟消云散……
锦国皇室中有个规矩,但凡是逢上了皇室公主生辰之日便会放天灯祈福,以求长命百岁,只因民间有个甚是久远的流传,锦国皇室的公主向来短命,若非是自尽而亡,便是身患重病,末了不得善终。这便好似是身为锦国公主的宿命,历数前几百的公主们,成亲前便夭折的,数不胜数。
我的天灯,父皇已经命人给我点了十九年了,今年,父皇说,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给我点天灯了。
合宫欢喜之际,深宫中的天灯飘向了漆黑的夜空,从皇宫,送往了民间。
今年陪我放天灯的,只剩下了小右子,听父皇身畔的刘公公说,斩首小王爷的圣旨的确是慕容贵妃所为,但父皇,却是出奇的没有深究这件事,也并未多言我们劫狱的事情。
一盏天灯送出,宫女们跪在高楼下,对月祈福,天灯上九霄,我肩上痛的厉害,有些支撑不住的转身回宫。
只是天雷之伤来的太过凶猛,我还未行出御花园便眼前一黑的倒了下去。
满宫慌乱了起来,有人给我把脉,有人在我耳畔唤着公主,如此聒噪,竟让人连觉都睡不好。
我是被小右子给一路抱回长梨殿的,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全然都忘记了。
睡梦之中,似是师父出现在了我梦中的烈焰繁花深处,风吹落簌簌花叶,我隔着看着师父的背影,喃喃开口:“师父。”
师父侧过半张容颜,余光扫了我一眼,“下凡之前,本尊便提醒过你,你私自下了凡尘,本就乱了他的命数,这般逆天而行,你可知道,后果是什么?”
“师父。”我跪下身子,对着师父的背影道:“徒儿知道,重锦此生的命格中多牢狱之灾,一生坎坷,乃是天命,可徒儿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徒儿,只是想护住他罢了。”
“你想护他,可知因果轮回,这些果,最后只能报应在你的身上。”
“就算是报应,徒儿也承受了。”
师父拧眉转过身,脸色深沉道:“但愿,你不要后悔才好。”长叹了声,顿了顿,又道:“本尊是来告知你,你几番逆天而行,命盘之上皆会有改变,也许,你的时日不久了。莲华,人间的事情解决完了,本尊会亲自来接你。好好保重自己,记住本尊的话,凡事量力而行,若你愿意顺应天命,或许你们之间,还尚有一缕缘分存在。若是执意不改,谁都帮不了你了。”
“是。”
梦境中的烈焰繁花散去,师父的影子也消失不见,时日不多,师父这是在提醒我,连两年的时光,老天都不愿再给我了么。
我不知昏睡了多少时日,只是觉得耳畔时不时便会传来嘈杂声,还有某些人的哭声。
我又没死,哭什么。
可我是没死,竟有人要死了。
我是在小右子一声又一声的公主中醒来的,我艰难的睁开眼睛,拧紧眉心,虚弱开口:“这样吵,还让不让本公主,睡觉了。”
小右子抹了把眼泪欣喜的跪下身,紧接着便是不住的磕头,“殿下,殿下救命啊,殿下快去救救郡主吧,郡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郡主,花玉。”我顿时清醒了八九分,追问道:“告诉本公主,花玉怎么了,花玉怎么了!”
小右子痛哭涕零道:“公主昏迷两日不醒,太医们查不出病因,陛下也担忧的旧病复发,昏迷了过去,贵妃便命钦天监来看,谁知,钦天监说,是郡主的命格冲撞了公主的命格,公主乃是邪祟入体,若想救公主殿下的性命,须得,用小郡主的心前来做药引,两个时辰前,贵妃已经命人前去捉拿小郡主了,现在怕是已经要剜心入药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衣衫不整的从床上起身,握住小右子的肩膀,厉声道:“人呢,告诉我人呢!”
小右子哭着道:“在,在长秋殿。”
我没来得及换衣打扮,就这般狼狈的一路跑去了长秋殿,心乱如麻,小右子担心我亦是追了上来。我腿软的踏进了长秋殿,殿内静谧的吓人,我急出了眼泪,嘶声大吼道:“花玉,花玉……”
正殿的门是紧闭着的,我心中越来越惶然,颤抖的推开了殿门,可我终归还是,去迟了一步……
满殿的血,还有一颗血淋淋的心,慕容贵妃面若桃花的转过身来,“呦,看来还真是药到病除,这妖孽的心才挖出来,公主殿下就清醒了,来人啊,把药引拿给公主瞧瞧。”
侍卫将那颗炙热的心捧到我眼前,那血色刺进了我的眼中,我浑身颤抖的握紧了双手,木讷的走向前去,僵硬的跪在了小玉尸体的面前,这张苍白的容颜,凌乱的发丝,与被撕破的衣衫,她死前,一定很痛苦吧,是我,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
“小玉。”我痛哭出声,抱住了她浑身是血的身躯,双手颤抖的厉害。
“公主不用伤心,花玉郡主是自愿将心送给公主的,公主,您节哀。”
我咬牙坚持住颤抖的身子,抬起泪眼,目光定格在侍卫手中的一把剑上,我极快的抽出侍卫的那柄剑,剑刃直指慕容贵妃的喉头,四下的侍卫赶忙涌上来齐齐保护慕容贵妃,我执剑哑着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的小玉,为什么!”
慕容贵妃眼中闪过一缕惊慌,“怎么,你想和本宫动手?”
我厉声道:“慕容云幻,你做了这么多的坏事,我今日就要你以命抵命!”
剑刃直逼慕容云幻的脖子,慕容云幻扬了扬唇角,凝声道:“你若是杀了我,你父皇,可就得为我陪葬了。”
步伐停下,剑顿在她的喉头前,我恍然道:“什么意思?”
她笑道:“你以为,你如今还是这皇宫中荣华一时的公主么,你父皇时日无多,你若是乖乖的,不要轻举妄动,本宫或许还会给你一条活路,要不然,本宫随时都可以大发慈悲,让你和你父皇,一起下黄泉。”
“你……”我大步向前,然侍卫一把冰冷的宝剑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艰难的呼吸着,“你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