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哪怕已经到了七月末,依旧是酷热难耐。
汉江上,一只船队逆流而行,虽然速度不快,却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全因最前方的四艘炮船。
两侧黑洞洞的炮口,看着就吓人,这也是水师在均州等地尚未收复就逆流而上的底气。
就算贼人负隅顽抗,亦可用火炮攻击。
李英擦了把汗,叫道:“告诉兄弟们,加把劲,算算时间陛下已经拿下了利州,急需渡江。”
“将军有令,加快速度。”
传令兵呼喝不绝。
速度略微加快了一点。
从泳水转入汉江再逆流而上,昼夜兼行,水手们也确实是累了。
咬牙坚持。
皇帝打的飞快,他们总不能拖后腿啊。
不知不觉,郧县县城遥遥在望。
李英举着望远镜来回扫视,见河边有一群人,便下令快船前出侦查。
只要对方不阻拦水道,水师是不会发动进攻的,毕竟要去带皇帝过江,这里的贼军由后方的官军收拾。
各城都有贼军留守,但是张献忠被生擒,艾能奇被杀,襄阳失守,李定国自杀其部投降,剩下的小辣鸡非降即逃。
收复湖北,已经成了一场行军游戏。
李英不认为郧阳贼军能够造成什么阻碍,如果有,只能说贼军尚未挨过毒打。
忽然,李英看到贼军在朝他挥手。
“官军,官军来了~”郧阳知府徐启元激动地叫道。
“府台,换官服,换官府啊。”旁边的千总权守备郧县的王光兴急忙说道。
“对,对~”徐启元冷静下来,叫道:“取官服来,快去快回,还有旗帜,都带过来,带过来。”
“府台稍等。”旁边的长随跌跌撞撞地往城里跑。
郧县就在汉江边,但是长随跑的很慢。
饿太久了。
徐启元没在意,只盯着高高飘扬的大明龙旗看,看着看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顾五撑着快船到了近前,见这群人痴痴呆呆地看着船队,忍不住说道:“不打不逃又不降,失了魂一样,什么道理?”
“头,是官军。”旁边的陈六郎说道。
他是操江水师的军户出身,本事一般,眼界尚可。
眼前这群人穿得如同乞丐,乌漆麻黑破破烂烂的,但是依稀能够看出来是大明军服。
“不可能是官军吧?我们速度最快啊。”顾五表示怀疑。
“靠过去问问?”陈六郎说道。
顾五略微想了想,划船往江边靠去。
不是他吹,就算对方忽然发难,他也能跳水逃走。
往岸边划了一段距离,顾五问道:“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徐启元定了定神,道:“本官钦命郧阳知府徐启元,敢问将军,官军是否已经收复襄阳?”
郧阳知府?
真的假的?
他不负责判断,只负责查探情况。
所以顾五下令回去,把消息告诉了李英。
“郧阳知府?”李英惊讶地说道:“前年冬天李自成南下,破襄阳等地,迄今近两年,郧阳如何还能有官军存在?”
“十四年,献贼再次肆虐,湖北多地失守,郧阳首当其冲,肯定早就失守了,算起来应该是四年。”副将吴志葵补充道。
“指挥,副指挥,看模样不像假的,是否派人确认一下?”陈六郎说道。
“到近前再看。”李英说道。
确实不相信郧阳还有官兵。
西安、太原、大同、济南等城大且坚,兵多将广,尚且没一个坚持一年的,郧阳多年兵乱,人少地荒,缺兵乏粮,凭什么坚持这么久?
到了近前,李英惊讶地看着大明龙旗,再看看旗下穿着知府官服的人,扭头问道:“这是要骗我等登岸后发动袭击?”
“看模样不像。”吴志奎摇头道。
岸上人的兵器都放在地上,反倒是一直招手摇旗呼唤,像是久别重逢一样。
李英略略考虑后说道:“给我一条小船,我去看看,留艘炮船警戒接应,大队继续往前。”
“我去吧,主将不可轻易涉险。”吴志奎说道。
他不怕对方人多势众,因为他是武举出身,武艺还是很可以的。
吴志奎换了船,很快到了浅水区,只听岸上不断喊着“这里”、“官军”。
没靠岸,穿官服的人行礼道:“知郧阳府事徐启元见过将军。”
假的。
吴志奎当即做出了判断。
他是从三品的怀远将军,确实比知府高一级,但是文贵武贱啊,堂堂知府怎么可能首先行礼呢?尤其是郧阳不知外界变化。
不合理。
但是看徐启元和身边人激动的模样,又觉得不像假的。
有人眼里带了泪花,一副游子找到依靠后委屈巴巴的模样,这要是伪装的,演技可以混朝堂了。
吴志奎拱手行礼,道:“在下汉江水师副指挥吴志奎,奉旨征讨汉中,途径郧阳,却不想偶遇府台……”
徐启元急不可耐地问道:“王师准备攻汉中?”
“陛下亲征,已下利州。”吴志奎回道。
“陛下亲征,已下利州?”徐启元重复了一遍,哈哈大笑道:“好,好啊,不枉郧阳坚守许久……”
说着说着就哭了。
一边笑一边哭,形同癫狂。
旁边,王光兴抹着眼睛说道:“将军见谅,我等实在好久没收到朝廷音讯了。”
徐启元克制住情绪说道:“献贼闯贼交替,郧阳往复受侵,虽勉力击退流贼,不过坐守枯城罢了。
近日得知郧县贼兵退散,郧台便令我与小王将军领兵进占,以为郧阳府犄角,却不想果是官军平贼得胜。”
“张献忠被活捉了。”顾五忍不住说道。
“献贼就擒?”徐启元愣了一下,再次哈哈大笑。
“府台冷静,冷静。”吴志奎真怕他一下子笑过去了。
“如何冷静,如何冷静?”王光兴激动地说道:“郧阳遇贼,无外界音讯,更无支援,就是相信官军会打回来,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三年,三年啊,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见军兵一副委屈得模样,吴志奎心里也是难受。
扪心自问,他要是被围了三年,十有八九崩溃了。
“去,告知指挥使,留一些军粮,再派快船通知督师和巡抚。”吴志奎说道。
顾五一惊,问道:“副指挥独自留下?”
“无妨。”吴志奎说道:“我陪徐府台说会话。”
顾五看了看徐启元等人,确实不像假的,便回去找李英通报情况。
得了详细汇报,李英惊讶地问道:“果真是官军?”
“八九不离十。”顾五回道。
“却不想还有如此忠贞之士。”李英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道:“传令,送两船粮食过去,再派快船通报督师与巡抚。”
两艘粮船转向岸边。
没有人说这些粮食是给皇帝准备的。
陷于流贼包围之中还能坚持三年不降,国朝三百年,大概也就奢安之乱时的贵阳之战可比。
独守枯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众志成城,忠心不悔,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容易啊。”李英叹了口气,道:“备船,本将登陆拜访。”
值得拜访。
不一刻,李英登岸。
相互见礼后,徐启元说起了郧阳的状况。
郧阳坚持这么久,全因按察使高斗枢指挥得当。
十四年六月,高斗枢升任按察使,移守郧阳,当时郧阳已经乱了十多年,全府六县,居民不到四千,田地荒芜一片萧条。
高斗枢刚上任,张献忠东进,他与知府徐启元遣游击王光恩及弟光兴分守各处,屡战屡胜,张献忠不敢再犯,只得包围周边,后来李自成大举南下,两次来攻皆无功而返,只是郧阳兵少,只能固守。
“去年,闯贼派人散布谣言,后献贼又派人招降,皆言北京已失,陛下退至南京,军心动摇,幸得臬台善加抚慰,我等方能坚守至今。”王光兴说道。
“是啊。”徐启元感叹道:“差点中了流贼诡计。”
李英面露尴尬,低声说道:“北京确实丢了,秦晋豫北直隶尽数为虏贼所占,山东只剩登胶二地……”
“什么?”徐启元目瞪口呆。
“不是太子没尽力,实在是局势不允许。”李英连忙解释道。
皇帝亲征取得京津大捷,平刘泽清左良玉,救援唐王,镇压括苍山之乱,平定云南兼教训东吁。
大概说了一遍,李英继续说道:“太子已经竭尽全力,只能维持防线,能凑出粮草征剿献贼,属实不易。”
“不应该是皇帝的事嘛?”徐启元呆呆地问道。
天子亲征没毛病,内政都是太子管了?
徐启元感觉三年不见,大明换了个新皇帝一样。
李英咧嘴说道:“陛下理政不可谓不勤勉,却只是勤勉,如今太子理政,虽说北方已失,南方却已经稳住了,而且正在反攻。
若非吴三桂投虏,太子未必不能坚守北京……”
又把吴三桂举关宁投虏的事说了。
“好贼子,罔顾忠义,甘为蛮夷,当天诛地灭!”徐启元咬牙切齿。
“府台,粮船来了。”王光兴打断了他。
“粮食,让大家运粮食。”徐启元立刻忘记了吴三桂。
秋后算账,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府台,陛下那边急需粮草,在下先留两船,八十石,不过在下……”
“够了够了,够吃好久了。”徐启元眉开眼笑地说道。
看他发自内心的笑容,李英沉默。
八十石不到一万斤,郧阳尚余军民三千多,平均每人三斤多,按照天子营东宫卫的标准,也就一日三餐的量。
徐启元却说够吃好久。
但是看着他干瘪得脸颊和单薄的身体,李英又能理解。
穷怕了,一点点米面兑着野菜草根甚至还要加点树皮煮,根本不可能逮着粮食可劲造。
徐启元和没见过面的高斗枢一定也是这样。
绝境坚守,必定同衣同食同上阵,但凡搞特殊被人发现,军心立散,不通贼献城都算军兵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