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正月。
远在长安的天子,大赦天下。
微带寒意的早春,吹打着门槛。
屋内火炉烧的正旺。
“连下三天大雪了,今岁比往年还要冷得多。”坐在书房席榻的卢植,不觉裹了下裘袍,带着追忆的神态。
卢植头戴鹖冠,年过六旬两鬓斑白,却仍身材高瘦,精神矍铄,看不出分毫的骀背。
说完,见没人搭话。
恍然看出席坐对面的刘备,似乎在烦心意扰。
上下打量少刻,问道:“玄德,怎么忽然心事重重?”
刘备回过神,目光从热腾的茶具上挪开,沉吟道:“不瞒卢师,我将被黄巾裹挟的百姓,安置在济南国和乐安两地,这些天大雪不断,怕将冻死不少人。”
之前将利县附近和高苑县被管亥劝降的黄巾打散安顿好,又将牵招急调去乐安,连同郡里百名吏属和张飞驻军一起配合。
调度安排好剩宜的事项。
还在济南的关羽和管理政事的功曹简雍,暂不改变。
规划好的一切,被这几天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积雪太厚,郡县吏务全部暂停。
好在平原郡去年末,刘备下发的公文里,便让郡中散吏连同乡里吏属的啬夫,以及亭长和亭卒。
挨家挨户走访,看看柴草是否足备,以防寒冬砍柴不便。
发往另两郡的文书,早已使人快马送达,先前回书说人手不足,恐怕需要晚些时间。
可是大雪封路,河道冰结,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使刘备不免心忧。
卢植先沉默了会儿,接着又笑道:“我观两位功曹,皆有实干之能,并非夸夸其谈之辈。”
“既交给他们,不如放手让他们一试,若总怀忧虑,底下的人何时能独当一面?”
“至于……”卢植说到这里,话稍微停顿了下。
“至于被黄巾裹挟的百姓,玄德你处理的颇为巧妙,如果还学当年,义真和公伟两人,恐怕青州之乱,也不会这么快平息。”
卢植说的便是皇甫嵩与朱儁,反复杀降之事。
“人各有命,黄巾本为叛逆,现今招降既往不咎,已是朝廷宽宏大量,不想国家多生祸乱。”
“再者,听说也未收缴,他们的生活用具,情况可能并非那般严重,玄德可毋虑。”
卢植对各郡的情况这么了解,是因为汉军还在临济城下时,他就已到了平原。
在刘备出征的这几个月,卢植走访了平原郡各地,还有济南数处,才了解到刘备这几年,究竟做了什么事。
游侠传唱,百姓依附,豪族慑服,郡吏归心。
那时把卢植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自己师门不幸,即将晚节不保。
若不是天下大乱,卢植会第一时间上表朝廷,将刘备调离,然后再立即诛杀。
这已经远远超过,一般的太守,能够去触摸的东西了。
卢植心底立马浮现几个字:“太阿在握,割据称雄。”
若是放在三年前,孝灵皇帝还在,他会当即谎称持节,然后急驰军中,将刘备迅速拿下。
可后面看到,自己的门下弟子率军返回时,军卒们热忱炽盛拥护的眼神。
忍不住笑他自己过于无知了。
大纛一动,麾下士卒旋即蹈厉奋发,磨拳擦掌。
见其阵容有序,士气强盛,股股肃杀之气。
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在战场上属于绝对的凶悍强横之军。
卢植将兵多年,自然懂得什么叫强军。
顿时明白,即便使节去的再快再多,也会被当场拿下。
根本不可能驰入对方军营,擒拿主将。
除非遣派勇士,于身后伏杀,或许能建功。
但听闻刘备麾下,也有不少熊虎之将,且他本人也骁勇过人,怕也是难。
本想一走了之的他,抱着自己以身为间的心思。
打算多了解后,立马上表朝廷,铲除祸端。
可后面和刘备的月余相处,让他惊愕不已。
从门下弟子身上,卢植发现既有高祖任侠之气,又有朱虚侯刘章的胆勇谋断。
还有孝宣皇帝出身平微知人疾苦之习。
这让卢植不禁茫然无措。
当初他门下究竟收了个什么弟子。
他可从来没有教过,自己的弟子学这些东西啊!
他自己都做不到怎么去教?
就算做到,也不敢教啊。
当初中平元年征讨黄巾时,还曾见过刘备一面,那时与这完全不同。
卢植怀着复杂的心理,就这么留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来?
或许是看见天下祸乱不止,在自己弟子身上,看到了和别人截然不同的地方,让他下意识想抓住这根稻草。
挽救垂危的社稷罢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无力再扶持大汉天下了。
越发感到身子骨不如从前,想必是昔日征战沙场,也受过伤,耗了不少寿命吧。
见多了利欲熏心,为自己私利你争我夺,不顾社稷黎民的死活,只管大块朵颐,大汉残余的最后元气。
妻妾成群,家中财宝堆积如山。
在这种情况下,陡然看见刘备虽在为自己谋私。
但观其府邸淡泊清贫,没有舞婢,也没有养乐女,没有奢靡享乐之欲。
论贪图女色,最近才纳平原管氏一妾,还是在豪族屡次劝说之下。
视其行,则知民事艰难,操行节俭,亲政理事,厉精为治。
如书信中所言:“欲申大义于天下,而苦于出身,蹉跎几载方为郡相,以展平生所愿,故不敢耽误。”
卢植心中感慨万千,想到看到的点点滴滴,叹息良多:“玄德,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自讨黄巾以来出仕起起落落,自保尚且困难,更别说照拂门下弟子。”
刘备暗笑道:“卢师,你仕途哪是起起落落,分明是起落落落落!
就冲性格正直刚烈,你我师徒二人,今生还能再相见,已是极为不易了。”
“要不是我把你寻来青州,你现在又将成为袁绍的囚上宾客了。”
刘备也在感慨微摇头。
卢植刚正却不懂圆滑,刘备还刚到乐安不久,就收到密信,有人在平原附近一直打转,找百姓和吏属旁敲侧击。
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才转身,别人就去县衙举报。
说有一白头老翁,在隐晦地打听刘使君的事,还有治理施政。
还寻问其他郡相之事。
过了几日,又有传舍长递来消息,有幽州过来的老吏,几天灯火深夜不熄,不知在策划什么。
刘备在临济操练辅卒,忽见后方传来的密信,顿时哭笑不得。
卢师应做梦也没想到,全郡几乎皆是我的耳目罢。
要不是刘备回信,让府上随从刘和管好乡里游侠,不许对卢植不敬。
这般行踪鬼祟,恐怕还没有等差役来擒,就先被游侠们给抡打了,再被扭送至县衙。
刘备思量:“我要心怀不轨,哪里会等你见我一面…”
卢植没想到自己弟子刘备,早已把他摸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