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桐生雇了船,与李清白一起护送引章回马陵湾。
时间充裕,心中又无急事,引章亦不着急,特意让船家缓缓开船,好领略沿河两岸风光。虽然不如上京之京杭大运河那般旖旎,却也是说不尽的江南妩媚之色。
引章难得享受这半日清闲,兼之风和日丽,河风凉爽,而船舱里李清白又在摇头晃脑、如痴如醉默读他的圣贤书,引章觉得不便打扰,便不肯入船,脱了鞋袜坐在船头嬉水,与船家夫妇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
不知不觉已行了六九水路,引章也渐渐有了倦意,靠坐在船舷假寐。迷迷糊糊间,听见船家夫妻两个惊叫起来,引章吓得心徒然一跳,猛然睁眼失色道:“船大嫂,怎么了?”
“你,你看,有,有个人!”船娘抖抖索索,脸色都白了。
引章揉了揉眼,顺着她手指方向望过去,果然,水面上漂浮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伏在一段木材上,披散着头发把整个头部都盖住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引章一看清,脚一软,下意识别过脸去,忍不住竭斯底里“啊——”的尖叫起来!叫得船夫差点扔了橹!
这不能怪她,她从来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漂浮在水面上神情可怖的死人!
“怎么了!怎么了!”她的一声尖叫把李清白和桐生从船舱里叫了出来。李清白见她瑟瑟发抖伏在船娘的怀里,船娘又在轻声低语安慰着什么,自是一怔,又问了句“发生了什么事?”
“你自己看!”引章已带着哭腔了。
“客官您看那边,漂着一个人!”船家努了努嘴。
李清白顺眼一看,身子一震,急道:“哎呀,船家,快,快过去看看!”
“不要,我怕!快点开船,快点!”引章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有点怒了。
谁知李清白丝毫不卖她面子,语气无比坚决道:“不行!船家,快过去看看还有没有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不然,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安心!快,快些划过去!”
船家与船娘被他凛然神色语气所迫,相视一眼,心中亦起了同感,连忙答应,手上用劲,调转船头加速过去。
引章又慌又乱又无法与他辩驳,忙道:“你们去,速战速决,别叫我看到!”说着勉强起身,脚下踉跄发软由桐生扶着躲入船舱去了。
虽躲在舱中,听着那哗哗的水声引章也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仿佛周围的空气中都侵染了死亡的气息。她几乎一动也不敢动,心突突的跳个不停。
“看,他的手动了一下!”船家惊呼。
“呀,眼睛也睁开了!咦,又闭上了……”
“快,快拉他上来!”
接着船身剧烈的晃了晃,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和响声,不用说,定是他们将人拉了上来。舱中的引章早已大大的透了口气,放下了心,也不觉得空气里有什么异样了,掀帘望去,依旧一片阳光灿烂!
只要不是死人,就没什么好怕!一个正常的姑娘怕见死人,也很正常。
引章回神一想,大觉失态不近人情,加上心中好奇心的怂恿,便也撩开帘子一弯腰走了出去,道:“这个人怎么样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人一双硕大无比仿佛小船似的脚,一只脚上穿着只草鞋,另一只赤光着什么也没穿,引章忍不住讶然轻呼一声,定睛看时,只见那人一身黑衣湿漉漉的紧着身,在船头淌了半滩水。他面目粗犷,双目闭合,浓浓的眉又粗又长,脸略显方,络腮胡子,因为在水中泡得久了,脸色苍白,嘴唇白中显乌,高高的肿起,头发披散,一缕一缕披在脸上,发梢还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着水。他的脖子、手也是苍白的肿着,手指节上起着一层一层厚厚的皱皮——看样子,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了!围在旁边的几人见他气息微弱、有气无力仿佛随时要断气的苍白样子,都忍不住叹息不忍。
船家到底是走惯水上的,对于救助溺水之人颇有主意。只见他不紧不慢扶那人仰面躺好,双掌来回有规律的按压他的腹腔胸腔,好一阵,那人的头动了动,嘴角流出一滩水,喉咙里咳了几下。
“好了,好了!有救了!”大家高兴起来,叹了口气。船家忙叫桐生帮忙,将那人扶着靠坐在他怀中,用力拍揉着他的背,好一会,那人胸口一起一伏粗重微弱的呼吸着,跟着眼皮动了动,眼睫毛轻轻一抖,一道细细的亮光自他眼中射出。引章与李清白恰好俯身蹲在他面前,被他目光一凛,二人情不自禁身子一震,莫名生出几许畏惧。引章悄悄打量着他,面部线条刚毅,有棱有角,浓眉粗眼,双唇紧闭,无不透露着非同寻常的韧性与坚毅。
“水,水……”那人目光一闪之间复又闭上,舔了舔唇,嘴里喃喃的叨念着水。
船家倒很有经验,抬起头扫视一眼道:“我看他是饿惨了,弄些什么东西喂他一点才好!”
“咱们船上只有干粮……”船娘为难道。
他这个样子能吃得下什么?引章皱了皱眉,笑道:“我的行囊中有一罐蜂蜜,我看倒可以喂他一点蜂蜜水!”
“对对,这倒可以!来,搭把手,把他弄进舱里去,这太阳一晒,只怕他撑不住!”船家说着招呼桐生、李清白,三人一起动手,将那人抬进了舱中。
引章便道:“船家,你们快点开船吧,早点到清水镇好找个大夫给他瞧瞧!看他这样子,不看大夫怕是不行!”
船家还未说话,只听桐生一声惊呼:“你们看!”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不约而同“啊“的一声,李清白和引章第一个忍不住扭过脸去干呕不已。只见那人背后腰间部位,一片衣襟被撕了巴掌大一个洞,露出一个鸡蛋大小的伤口,伤口露着红色发白发紫的烂肉,仿佛还生着蛆虫蠕动,看起来可怖极了。
“了不得!船家,快点开船!”引章喘着气。
谁知,船家细细瞅了瞅那伤口,迟疑道:“我看,算了吧!两位客官请看,这人的伤口像是刀伤,看他这打扮相貌谁知是哪一路的人?别弄得最后好心没好报!依小人的见识,倒不如趁早靠岸将他放下,且由天意罢了!也省的到头来万一沾惹一身麻烦!”话里话外有怀疑此人是江洋大盗的意味。
“那怎么行!救人救到底,这荒郊野岭的把他留在这他还能活得下来吗?你也说了是‘万一’,那要万一不是呢?岂非白白害了一条人命?”李清白立刻辩驳。
“那要万一是呢?岂不是所救非人?”船家不禁也来了气。
“上苍有好生之德,怎能仅凭‘万一’之臆断见死不救?”李清白固执起来也是可以。
“上苍上苍,所以说留他在这且看天意,上苍要他活,他自然死不了!”
“强词夺理,这话我不同意——”
“好了李先生,”引章听李清白一个劲夹缠不休,根本没挠到痒处——船家其实是怕引章等到了清水镇拍屁股走人将大麻烦留给他,到时候码头上人一多,一打听询问,他想要甩也甩不掉所以才不同意带他走。“船家,你们快点开船吧!到了清水镇,我们就会把这人带走。你们跑江湖过生活的,哪里有闲空管这等闲事?就是我们,也不过顺路罢了!”
引章话音刚落,那人的眼睛又微不可察张了一条逢,迅速瞟了她一眼,复又闭上。
“这个,这个怎么好意思?”船家先是一愣,搓着手客气着嘿嘿笑,语气却柔和了下来,亦含有松了口气的味道。
“就这么定了!能不能赶一赶时间,我们还要赶回家呢!”引章不容置疑。
“是是,不能误了小少爷您回家!小少爷,您可真会体谅人!”船家忙笑着回应,一边说一边出了船舱与浑家自去划船,巴不得早早到地,将他们一摊子麻烦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