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午四点多的辰光,车夫本来老大不情愿接这趟生意,直嚷嚷回程时天准定黑了不好赶路。最后经不住引章二两银子的车钱诱惑和好话,终于摆出很不情愿而又宁愿委屈的表情答应了,表示完全是为了照顾他们方便而不是为了挣钱才接的这趟生意,引章只好又赔了好几句好话。
一路无语,到家时已是落日西沉时分。引章出了马车,坐到车夫旁边,远远便看到宅院中炊烟袅袅升起,院前地里还有三个身影在忙碌着,金色的余辉笼罩在他们身上,分外柔和而温馨。她心中暖暖,以手挡在唇畔做喇叭状,正要长声吆喝,地里的人一抬头之间已经看见了她,于是一个壮实的身影便站直了起来,挥着手高兴的大喊道:“大,大小姐——回,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一边喊一边往这边跑。跑到马车旁边,跟着马车往回小跑,憨笑道:“大,大小姐,您——回,回来了!”
“可不是回来了!结巴,你们好勤快啊!”引章一见他就乐了。
结巴挠了挠光光的头皮,嘿嘿笑着,黝黑的脸上透着不好意思的暗红。
“真是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哎呀,我去告诉小夫人他们!”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院外,地里忙着的骆五和冯嫂也都凑了过来。
“大小姐,您小心点!”骆五说着亲自扶了她下车。
引章一边下车一边笑道:“骆五,结巴,车上有好些东西,你们帮忙搬下来放到厅里去。李先生,桐生,你们帮忙递一下。哦对了,还有大脚,先好好扶他下来吧——咦,你们怎么了?干嘛这么望着我?”引章这才发觉李清白和桐生主仆不知何时石化呆掉了,张着嘴,睁大着眼,一动不动瞅着她。
“咳咳,”骆五不着痕迹的挡住引章,重重咳了几声,心想这两个人真是无理,怎么这么盯着我们大小姐看!
“啊,怎么,怎么少东家您,您是,是——”李清白主仆恍然回神,慌忙收回呆掉的眼神,浑然不敢置信。她居然,是个女的!
“这有什么稀奇!我们大小姐的本事,你们想不到的多着呢,结巴,是不是?”骆五撇了撇嘴,不屑道。
“嗯,嗯,”结巴猛猛的点头,跟着递出了手:“东,东西。”
“啊!给——”李清白和桐生忙答应着,往下给他们递。
“骆五,这位李先生是我们玲珑布庄的账房先生,是读书人,不得无礼。”引章笑笑,向李清白投以歉意一瞥。
“是,大小姐!”
“大,大小姐客气!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李清白还有些不太习惯,想起这些时日相处,羞囧得脸脖子直发热,心想好在没有什么失礼之处。转而一想,引章一个小小女童行事老辣,见识不凡,言语爽利灵活,吃惊之余亦暗暗自惭形愧。
只有大脚毫不吃惊,早已下了车,不声不响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
“阿章,你可回来了!”
“姐姐!”
“大小姐!”
安寄翠母子与鱼儿、冯嫂也都从院子里迎了出来。
“娘!引华!”引章笑着扑入安寄翠怀中,拉着她的胳膊撒娇,笑道:“人家不过去了几天嘛,看看你们一个个,倒像隔了几年似的!喂,鱼儿,有没有做我们的饭啊?”
鱼儿灵活的眼珠子打量一圈,这才发现多了好几个陌生人,她怯色稍露,不好意思笑了笑,向引章笑道:“大小姐,我这就去准备!”说着一甩辫子转身去了。
引章“嗤”的一笑,扬声道:“鱼儿,不要忙了,我从镇上买了吃的!”
鱼儿早已进去了。引华笑道:“鱼儿跟姐姐一样,越来越说风就是雨了!我去告诉她!”一边说一边也扭身去了。
“这几位是?”安寄翠也才发现这三位不速之客,不由发问。引章正要说,见东西都搬好了,便先给车夫结了帐,这才替安寄翠一一引见,将大家往屋里让。
安寄翠见李清白仪表斯文,又听引章说是个秀才先生,不由生了几分尊敬之心,言语上十分客气。李清白也料不到安寄翠一个农家妇人,居然谈吐不俗,颇有仪态,见引章如此厉害,更加不敢小看了安寄翠,愈加谦恭以待。安寄翠不由得便盘算:若得此人教授教授引华,倒是好的,只是这话得慢慢的说,不能太唐突了!
一时进了屋落座,安寄翠便有意唤来引华陪着在旁与李清白作陪,李清白见引华聪明外露,机敏灵活,面目清秀,也十分好感,携着他手含笑询问念了什么书?字写得如何?等等之类,安寄翠更加喜得眉目都展开了,渐渐的说到科举应试上,李清白亦好此道,不由精神大振,双方愈加话语投机!引章眼珠子一伦便了然亲娘的意思,暗自摇头好笑,也不去理会他们。倒是转眼瞥见大脚脸色苍白,神游天外,坐在椅上身子仿佛摇摇欲坠似的,便忙跟安寄翠招呼一声,叫来结巴和骆五,带他到结巴房里安歇。
安寄翠这才意识到冷落了另一人,心里好生过意不去,才要说话引章忙笑道:“不碍事的,娘,你和引华陪着李先生坐坐,大脚我来安排就行了!”
“那也好,这位先生随意好了,我们小家小户招呼不周之处不要介意。”安寄翠到底说了句客气话,引章拦都拦不住。
果然,安寄翠一句话说出去见对方面无表情毫无反应不由愣住了,浑然不知所措。这在她,是从没有过的经历,当着客人和下人的面受了这么一个难堪,顿时尴尬不已。不止他,李清白主仆眼睁睁瞅着主人家的尴尬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引章暗暗叫苦,正想着怎么圆场,大脚总算给了几分面子,淡淡瞥了安寄翠一眼,终于低低道:“不敢当。”
安寄翠反倒怔了,不知何以回答。
引章忙笑道:“娘,大脚就是这个脾气,你当他自家人就是了!好了,你们继续聊,他受了伤,我让他歇着去了!”
“哦……”安寄翠满脸疑惑,直看着他们去了才又坐下,回味着女儿的话,越想越疑惑,向李清白道:“这个人叫——大脚?他,也是布庄里的活计吗?”
“夫人您不知道,他是我们半路救下来的!”桐生嘴快笑道。
“半路救下来的?这又是哪一出?”安寄翠眉头微蹙,暗道这个女儿真是人小鬼大,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
“是从杭州回来时——”
“桐生!”李清白忙打断桐生的话,颇为踌躇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一来安寄翠更加要问,就连引华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道:“李先生,您说说看嘛,这个大脚,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呢!”
“引华!”安寄翠瞪了他一眼:“怎么说话的!”
引华伸了伸舌头,悄悄对李清白做了个鬼脸,李清白不觉莞尔,想了想,便尽量措词平淡将如何救的大脚说了一遍。饶是如此,安寄翠依然皱着眉,暗自摇头不已。
引章浑然不知母亲的意思,将大脚安置在了结巴的房中,好在结巴向来对大小姐的所有决定无不赞成支持,并不觉得是大脚占领了自己的地盘,没心没肺的收拾东西,将大床让给了大脚,自己的铺盖另铺在竹榻上。引章剔亮了屋中那盏豆大的油灯,向大脚笑道:“我们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晚些时候我叫结巴拿药过来给你,再叫鱼儿熬一点细粥。”说着便带着骆五、结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