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岭南的荔枝,精挑细选后出苍梧而一路北上经荆楚之地,八百里加急送去长安,快马穿过人来人往的东西两市之间主干道,最终送抵长乐宫,还能保持新鲜无损的模样。
剥开青红色果壳,不过是份玲珑剔透果肉,却要跑伤多匹快马,可谓大晋夏日最劳民伤财之举。
阖宫上下,唯霍素持的长秋殿最不缺荔枝。
每日都有新鲜荔枝送进她殿中,宫女们会按照她的吩咐,一一剥开去掉果核,果肉置于玉盘,放在正殿中央。
一供观赏,二为殿内增加点微不可察的果香。
夏日炎热,水果易坏,一盘荔枝果肉往往放满两个时辰就会发黄发酸。
这时,身为长秋殿大宫女的留鸢才会命人撤下,不要碍到主子的眼。
至于荔枝果肉,霍素持一口都不碰。
这东西大补还上火,吃多了只会让她脸上冒出许多小疙瘩,凭白影响这张姣好面容。
霍霆在长秋殿正殿等候她,他听完宫人们的回禀,当下便皱紧眉,拿起整盘荔枝端详。
随后亲手递给一旁宫女:“夫人既然不吃,何故如此浪费?这果肉你们拿去分吧,就说是我的命令。”
这样的贡品,便是霍家都无福消受,更不敢如此铺张。
素持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枉为他精心教养多年的长女。
殿内宫女皆吓得大惊失色,接连下跪:“多谢大将军好意,夫人说过,不经她亲手赏赐之物,擅动者,一律按偷窃处置。”
这些果肉,霍素持宁愿等放坏了白白拿去扔掉,也不会分给任何人。
霍霆脸色阴沉到极致:“太不像话了!她人呢?什么时候了还午睡?”
宫女紧张答道:“大将军请稍等,方才已经命人去内殿请过了,夫人想必即刻就到。”
话刚说完,正殿右侧就传来霍素持的声音:“父亲久等了。”
但见霍素持身着孔雀石绿的轻纱华锦直裾,迈着最为标致的先秦淑女步伐缓缓走来,容光焕发,恍如天人。
她示意左右退下,只余留鸢在侧侍奉,顺便免去了霍霆的行礼,亲昵问道:“父亲今日怎想着进宫来探望我?”
若非她今时今日是后妃而不是霍府女眷,霍霆早便对她动用家法。
看着她这身派头,他更是气得两眼发晕:“你还敢问?你知不知道群臣多次上书弹劾你,斥责你挥霍无度、奢靡成风!你让为父的老脸往哪儿放?”
“今日下朝,我于宫门偶遇代国公主,连她话里话外都对你颇有微词。素持,你长点心!”
这位公主可不是一般人,大晋公主皆有封地食邑,可身为女子,公主的待遇始终比不上有封国的藩王。
代国公主就不一样了,她今年刚过知命之年,不但有自己的封国,且她不是凌姓,是邱姓。
她是晋武朝废后邱氏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们的母亲是早已去世的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是晋武的姑母,而代国公主和废后,又算得上是凌央和凌朔的表姑母。
凌央和凌朔,向来都要恭恭敬敬尊她一声姑母。
邱氏一族在晋武早年时风头无两,直到邱皇后被废,开始一蹶不振。
晋武许是出于对邱氏的安抚补偿,也是对大长公主的交代,便将大长公主的次女封为代国公主,并赏代国公主与藩王同等地位。
代国虽小,封国甚至只有楚国这种大国的四分之一,可于代国公主这样的女眷而言,已是无上的荣耀。
毕竟她在封国内能练兵秣马、调兵遣将,她是实打实手握兵权、能发号施令的人。
当年淮南王叛乱,晋武命各藩王联合剿灭,出力最大的就是她和故去的老楚王。
大晋有个不成文的标准,当世女子凡手握实权者,唯有身为一国小君的皇后才能与她相提并论,哪怕是霍晚绛的母亲刘伶有军功加身也逊色于她。
即便后来晋武有意削藩、打压藩王,令各国藩王实权与威望一落千丈,可提到几位藩王和她,何人敢在明面上不恭不敬?
更何况凌朔这一朝没有大长公主,原本是有的,正是卫后所出的长公主、凌央的亲长姐,但去岁已经在巫蛊之祸中丧命了。
皇室中人历经无数浩劫,死的死灭的灭,现在凌朔又未立皇后,放眼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子只能是她。
她出面弹劾霍素持,同别人弹劾霍素持,那可是相当不一样。
甚至会影响霍素持的未来。
面对霍霆的滔天怒火,霍素持却不慌不忙:“代国公主说两句又不能让陛下责罚我,父亲担心什么?”
霍晚绛以为,代国公主左右不过是个快入土的老妇,早些年封国势大的时候还能敬她一二。
也许再过个十几年,她的子孙不争气,代国就从封国中除国了。
晋武削藩过后,若她还能在封国继续养尊处优,何必灰溜溜地跑回长安,仗着自己的长辈身份,在凌朔这个新帝跟前煽风点火?
霍霆气极。
她不加以反思便罢了,竟敢正大光明呛他?
同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女郎,自己的女儿当真比不上兄嫂的独女省心。
霍霆气噎喉堵,气得嘴皮都在抖:
“旁人就不说什么,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从未教过你这般穷奢极欲!诚然,是霍府把你视同拱璧养大,让你习惯了堆金叠玉。可你别忘了,你想做的是皇后,要做皇后就要顾及自己的好名声!邱后的下场还不够让你引以为鉴?”
霍素持被戳中最痛的心事,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我敢这般挥霍,难道陛下就没有半点错处了!若非他有意纵容,女儿岂能被群臣弹劾?被世人唾骂?”
“父亲眼里只有霍家,只有皇后之位,只希望我不要脸面地贴上他,可有的事我想尽办法都做不到!当日若早知嫁进宫来要过着形同守寡的日子,我就不该嫁给他……您不知道,他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他只会把对您的怨气撒在我身上,他哪儿来这么多的心机啊!我在长秋殿的每一刻,都如同架在火上烤。”
“我的心很空,空到只能靠这些身外之物填满自己,只能借这些东西来麻痹自己,才好受些。若我是男子,我就能像兄长那样跻身朝堂,可偏偏……偏偏要被困在长乐宫,困在一个智多近妖的怪物身边,父亲,您有没有心疼过我一刻?”
霍霆愣了,久久没有回答。
不管是霍素持还是霍晚绛,还是霍家更多的女儿们,他从来没有要考虑过她们的感受,他顶多能给予她们荣华富贵的生活。
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姻亲,有自己的职责,为霍家付出一切,才是她们的路。
霍素持是最聪明最听话的那个,是他第一个女儿,他才多看重一些。
被她当面这般,字字玑珠地质问,霍霆心绪复杂,但也不可能直接回答她。
许久,他才放缓语气出言安慰:
“都是臣的不是,夫人莫要再伤怀。臣进宫只是想告诉夫人,代国公主这次回长安,明面上是颐养天年,实则是想把代国王女送进宫中,陪伴陛下左右。”
“霍夫人,你真正的考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