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真的。”
睡熊横隔壁铺的司一乾喃喃道。
“第三百六十八遍了,你甜蜜祥林嫂啊。”
被数羊的熊横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我要是不喝酒,咱们就能赶上六点半那趟火车。工商早上八点才上班,在他们行动开始之前,咱们已经跑出去百八十里地了。”
“没赶上火车也就算了,关键是今天早上出门,我还不小心踩井盖了。你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拦着我点。”
不踩井盖,是每个东北孩子宁死不屈的执念。
“啪啪啪~”
熊横探过身去,朝着司一乾的大脸蛋子上就是三耳屎:“这下行了吧?老子给你破了,你不会再倒霉了。”
“冤呐,我冤呐……”
隔壁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叫声,深夜里显得是那么得瘆人。
“王超嘞,啥情况?”熊横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应该是里院的在押犯。”司一乾道。
他们所在的这个临时笆篱子分为里院和外院,工商征用了外院收容熊横他们这帮人参贩子,里院则还是关押真正的犯人。
“1号舍”跟里院就隔一堵山墙。
不多时,隔壁又传来了乒铃乓啷的打人声、骂声以及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声和求饶声,求饶声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没有了。
“我怎么感觉那么冷呢?”熊横裹紧他那小薄被子,小声说。
“俺也是。”司一乾的声音比熊横还小。
……
毕竟不是真正的犯人,熊横他们这帮人参贩子们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自由的,白天可以在院子里活动,但不能出院。
“我打听出来昨晚喊冤的是啥情况了。”
吃完午饭,熊横正靠着墙根抄着手晒太阳,司一乾颠颠跑来了。
“老子管甜蜜啥情况呢,反正跟老子没一分钱关系。”熊横挥手赶了赶司一乾:“起开,别甜蜜挡老子的阳光。”
“跟你妹一分钱的关系,跟我可有好几十块钱的关系。”
司一乾悄悄把一块肉塞进熊横嘴里,熊横都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然后意犹未尽地问:“哪来的?”
“食堂打菜大姨给的。”司一乾压低声音说。
“王超嘞。”熊横干呕了几声。
“怎么,肉坏了?”
“肉没坏,味儿还挺好。”熊横眼泪汪汪地看着司一乾:“就是一想到我兄弟为了让我吃一口好的,卖身换肉,兄弟我感动哇。”
“什么跟什么啊。”
司一乾打了熊横的狗皮帽子一下,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就是想献身,也没那条件呐。肉和消息是用我那魔都手表换的。”
“你那破手表,五块钱卖老子,老子都不要,还跟你有好几十块钱的关系,你甜蜜真会给自已脸上贴金。”熊横撇撇嘴。
“重金打探出来的消息,你到底听不听。”
“听啊,不听白不听。”熊横掏了掏耳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昨天夜里叫唤的那个家伙叫刘海,原来是机械厂的一名八级车工。”司一乾压低嗓门,娓娓道来:“五天前,他下班回家的路上撞见俩小牛虻调戏毛纺厂的女工。”
“刘海年轻的时候当过好几年兵,手上有两下子硬功夫,还正义感十足,三两下把两个小牛虻打倒,还把他们扭送到了派出所。”
“哪想到其中一个小牛虻亲娘舅是地区某个局的副局,那家伙可是派出所常客。派出所不但没抓那俩小牛虻,反而把刘海这个见义勇为的报案人给抓起来了,抓他的理由是故意伤害。”
“故意伤害?”熊横把盘着的腿伸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是的。”司一乾道:“刘海家人肯定不干啊,找到那个毛纺厂的女工,想让她替刘海作证。哪曾想那个女工否认了被调戏,还说什么刘海是因为跟那俩小牛虻争风吃醋才打起来的。”
“好人不好当呐。”熊横感慨道。
“嗯呐呗。”
司一乾挨着熊横坐下来,道:“其实刘海那货也是傻,他也不想想,现在还严厉打击呢,敢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的,要么是后台硬不怕事的,要么是不要命的,哪种都是他一个普通工人惹不起的。”
“还有,其实也不怪那女工不帮他作证。这年头,女人的名节比命还重要。刘海替那女工把那俩小牛虻赶走就是,不该把他们扭送派出所。事情闹大,就算那俩小牛虻最后受到处理,女工的名声也臭了。”
“臭了?”
“嗯呐呗。”司一乾道:“女人被调戏,哪怕仅仅是让人摸了几下小手,她也是脏了。没结婚的想嫁人就难咯,已婚的也得被嫌弃。”
“照你这么说,那刘海是活该咯。”
“就是活该。”司一乾道:“好人好事不是那么好做的,跟大檐帽打交道更是要命的,躲都躲不及,刘海还上赶着往上贴,找死呢。”
王超嘞!
说好的八十年代是个纯真的年代呢,司一乾的话,怎么让熊横有种梦回一零二零年代,“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的感觉。
“咳咳。”熊横干咳了两声:“还是要相信我们的组织,相信有公平正义。朱三代在去年都被崩了,听说魔都还抓了不少高干子弟。”
“有公平正义?那你怎么在这里?”
司一乾指了指大门口那俩全副武装的“保安”。
“呃……”
……
可能是工商局的经费也比较紧张,熊横他们这帮人参贩子才享受了三天免费食宿就被赶走了。
临走之前,还是那个王科长,把参贩子们召集到大院里讲话。
如果目光能砂仁,两百多道满是仇恨的目光早就把王科长万箭穿心、千疮百孔了吧。不过人家王科长啥场面没见过,面不改色、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一讲就是一个来点儿。
消极怠工的冬日暖……一点都不暖的太阳早不知道躲到哪里跟别的恒星约会去了,不要钱的西北风也刮了起来,给下面的一帮参贩子冻够呛。大伙儿纷纷搓手跺脚,对王科长的恨意达到新的高度。
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大白搪瓷茶缸,王科长揭开盖,吹了吹上面的沫子,猛喝了一气,“he~tui”吐了一口浓痰,然后把茶缸递给手下,道:“枸杞放少了,还有,我只喝野生黑枸杞,下次别放错了。”
“是是是,科座。”
手下狂点头,心里却麻麻批:“你个老壁灯,喊口号只能喊一二一的废物,一二三四的‘四’都喊不出来。别说喝枸杞,就是抱着山神爷的肉棒槌啃都没用。还甜蜜科座,你当你是军桶北平战站长啊。”
“咳咳……”王大科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脱稿作演讲,瞅他那架巴势,又是一个点儿打底:
“改开以来,国家政策越来越宽松,允许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企业、一部分工人农民,由于辛勤努力成绩大而收入先多一些,生活先好起来。大伙想发家致富的心是好滴,但是要走正道,要勤劳致富……”
正讲得兴起,王科长小腹突然一阵热流涌来:“我又行了?”
草草收了个尾,把接下来的工作交给副手,王科长匆匆带着局里刚分来的中专生女干事,到给他准备的临时办公室里谈工作去了。
“这个……”
副手的水平没有王科长高,也就讲了半个多点儿就进行到了最后一项:“按规定应该对你们的违法违规行为进行罚款的,但经过我局跟上级领导做工作,特免除对你们的罚款。”
“另外……”
副手拉长了声音,道:“优待俘虏是我D的一贯传统,你们出门在外走南闯北的,也不容易。因此,我们王科长向局领导申请,给你们发路费。大伙猜猜给你们每人发多少呢?”
“总不会是发两块大洋吧?”
一个胆大的参贩子道:“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都甜蜜快冻成三孙子了,还在这玩油麦,油你爹啊。”熊横躲在人群里,跺着脚哈着气道,他感觉苦茶子都冻硬了。
“哈哈。”
副手笑道:“大洋现在可不好弄,新社会了,肯定是要发软妹币。”
“两块软妹币?”又有胆大的参贩子发言了。
“闹笑话呢?”副手伸出一根手指,道:“两块钱也就买盘红烧肉,可不够让你们坐火车回老家的。听清楚了,100块。”
“每人100块?”
“嗯呐呗。”
副手道:“不管你们每人被没收的人参有多少斤,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发100块钱路费。就算你是琼岛的,也够回老家了吧?”
“在场200多人,按每个人20斤红参,每斤100块钱,这就是40多万。每人发100块钱路费,也才2万多块钱。三四天就能搞40多万,领导们可以过个大肥年咯。”算账小能手司一乾蛐蛐道。
“你这样想得气死,得换个算法。”
熊横安慰司一乾道:“咱俩才带了40斤货,给咱200块钱,相当于咱们的红参每斤卖5块钱。比起那些一个人就带了40斤货的倒霉蛋,每斤才卖2块5毛钱,他们血亏,咱们赢麻了。”
“麻你爹啊。”司一乾恨恨道:“4000块钱的货,到手才甜蜜200块钱,血亏3800,你跟我说赢哪了?”
熊三姑帮他们赊的红参,收购价比市场价略高,每斤100。
“不这样想还能咋地?有本事你整死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