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二日,熊横他们三人陪着祁东强祭奠了他那埋在北国山城下面县里的小青梅,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大男人在坟前哭得嗷嗷的,吓银。
“时代的一粒沙,落到普通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站在离祁东强几十米远的地方,熊横抽着烟,感慨道。
“大哥,你这小词整得挺好。”
司一乾拍着马屁……不,是诚心诚意道:“你这个初中都没毕业的,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比我那个教授都有水平。”
“老子是天才好不好。”熊横嘚瑟道。
“嗯呐。”司一乾继续道:“强子都能考上大学,要是老大你那时候继续念高中,指定也能考上大学,上的大学比强子还好。”
“你甜蜜太瞧得起我了。”熊横笑骂道:“人家东子上的可是魔都最好的大学五角场文秘职业技术学院,全国都没几所大学比那好。”
“职业技术学院?”司一乾懵了:“他上的不是震旦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熊横道:“震旦校址在五角场,学校的专业又偏文科,所以人家才给震旦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你咋知道的?昨天强子也妹有给咱仨说这些啊?”司一乾问。
“老子在魔都瞎溜达的时候,听当地人说的不行吗?这叫处处留心皆学问。”熊横骂道:“哪跟你似的,在魔都,净甜蜜看人家大姑娘小媳妇了,你是一点正事都不干啊。老子带你出去,有鸡扒用。”
“倒参还是你甜蜜挑的头,到底是你的买卖还是我的买卖?”
“那不是有大哥你嘛。”
司一乾腆着脸道:“咱就是小泡子里的癞蛤蟆,以前在县城混的时候,还觉得自已是个人物,出去以后才知道,屁都不是。”
“算你小子还有点自知之明。”熊横道。
其实这次也是熊横第一次做买卖,能有如此表现,可能是天赋吧。
吴成信:蛤,你有啥表现?
“我再窝囊也比那位强。”司一乾指指更远处蹲在地上数蚂蚁的熊红星道:“他在魔都,连房间门都不敢出,他是真窝囊。”
蚂蚁哥:“蛤,爷们冬天还走穴?”
……
“不好意思,失态了。”好不容易不哭了,祁东强从坟地里走出来,眼珠子都是红的,站在熊横跟前,道:“谢谢你们陪我过来。”
“你就没想过把她带回去?”熊横给祁东强让了一根烟,祁东强颤抖着点着,能看出来他的心情还没平静下来。
“没必要。”
祁东强猛抽了一大口,紧接着剧烈咳嗽了好大一阵儿,眼泪都出来了:“把小英埋在她最喜欢的白桦林里,这也是她最后的心愿。”
“说句不好听的,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家人烧纸钱她都收不到。”熊横道:“怎么,不会是你现在的媳妇不让吧?”
“我没结婚。”
祁东强三两口把手里的烟抽完,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结婚了,我的爱情已经死在了十年前那个冬天。”
烟:男银都什么猫饼,爱我的时候捧在手里,用完了就往地上扔。
“那她的亲人?”
“她除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祁东强道:“小英的亲生母亲在她四岁的时候因为在火灾中抢救工厂的物资,不幸去世了。她妈妈去世不到半年,她爸爸就娶了一个带着俩孩子的寡妇。”
“其实小英本来不用下乡的。”
“厂里把她妈妈的工作给她留着,等她十六岁就可以接班,可是那个工作被她爸爸给了那个寡妇的弟弟。”
“小英挺争气,凭自已的本事又考上了一份工作,但是她爸爸为了不让那寡妇带来的孩子下乡,没跟小英商量就给她报了名。”
“她考的那份工作也被寡妇的孩子占了?”
“怎么可能。”
祁东强又找熊横要了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道:“小英本来打算把那份工作给我,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到这么老远地方插队,我也报了名,给人送礼才跟小英分到一个地方。那份工作卖了800块钱。”
王超嘞!
这不是年代下乡文女猪脚的剧情嘛。
不过这女猪脚有点惨,估计也是没空间和系统啥的。
“小英去世以后,我给她爸爸打电话,那老混蛋都不肯来送小英最后一程,说什么工作忙,走不开。还让我们把小英的遗产,以及在这边换的没吃完的粮食给他们寄过去。”
“其实我刚来这边也水土不服,没多久就病倒了。要不是小英用卖工作的钱给我治病,给我买细粮吃,我可能也早就死了。最后我活下来了,她却死了,为什么死得不是我?我多想替她去死啊。”
“既然你这么爱她,那你为什么还会回城,而不是留在这里陪她?”司一乾突然插嘴道。
“闭嘴。”熊横瞪了司一乾一眼。
“白桦林再美,可这里也不是我们的家乡啊。”
祁东强眼泪汪汪道:“小英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到我们家属院的那个红砖单元楼。小英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答应她一定要回到魔都回到我们那个家属院,就当是替她回去的,那里有她的童年。”
“其实那寡妇开始对小英还不错,也挺疼小英,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对小英好。那时候的小英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小脸红扑扑肉乎乎的,我们家属院里总能传来小英银铃般的笑声。”
“但是,等他们都大了,那寡妇更爱自已亲生的孩子吧。毕竟那时候已经74年了,插队是怎么回事,没人不清楚。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插队的还有没有机会回城,谁都知道乡下是个吃人的地方。”
“人啊,一旦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往往都会是自私的。那寡妇带来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打小也是当亲妹妹一样疼爱小英。其实他俩比小英更适合插队,可是他们怕了,怕苦,怕死,怕回不了城。”
“我也是自私的。”
祁东强“啪啪”朝自已脸上抽了两巴掌:“下乡三年,我一直干不来农活,我受不了你们东北的冷,一到冬天就生病。那三年,我是用小英留下来的钱买的粮食吃,要不然我早就病死饿死了。”
“我怕了,我怕我会死在这个地方。我恨这个地方,是这个地方夺走了我的小英。我做梦都想逃离这个地方,这个让我心碎的地方。”
“于是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一出来……”祁东强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道:“我就拼命学习,一天只睡几个小时,终于考上了大学。”
“知道我为什么要考震旦吗?那也是小英做梦都想上的大学。”
“74年夏天,我和小英下乡的头一天下午,我俩手拉着手在震旦的校园里散步,一直走,一直走。小英走累了,我背着她继续走。”
“小英趴在我的背上对我说,强子哥,你说咱们还有没有机会坐在震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我想在这里读书,毕业以后去当个医生,拿着手术刀治病救人,医生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工作之一。”
“其实我妈妈本来可以不死的,要不是医生们被打倒的被打倒被下放的被下放,剩下的医生都是凑数的,我妈妈也许就可以活下来。”
“后来我们走着走着,被学校的巡逻队撞见了,他们说我们乱搞男女关系,要把我们抓起来。”
“我拉着小英就跑,跑得是那么快,最后把鞋子都跑丢了。我俩站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相视一笑,那个笑容,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哭着哭着,祁东强突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他又捂着脸蹲在地上哇哇地哭。熊横和司一乾也跟着流泪,司一乾还哭得很大声。
“你甜蜜哭什么?”熊横往司一乾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脚。
“我想我那个小对象了。”
司一乾抽噎道:“我那个小对象,她也叫小英,司徒英。我跟她开玩笑说我俩是一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俩不能结婚。她骂我没文化,司和司徒不是一个姓。她姓司徒名字是英,不是姓司叫徒英。”
“一群大老爷们,哭个鸡拔毛。”还蹲在地上抄着袖子的熊红星撇撇嘴,心里道:“什么甜蜜爱不爱的,对象跑了就再找,媳妇死了就换一个。死媳妇的男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人家不活了。”
好不容易不哭了,祁东强站起身,又用袖子使劲抹了抹脸,从自已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想点燃,却怎么也划不着火。
颤抖着手,一连划断了好几根火柴,祁东强恨恨地把火柴盒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他是那么得用力,仿佛踩的是他们那操蛋的人生。
“我以为我在这个地方,把我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可是当我回到魔都,回到我们那个红砖楼的家属院,回到我和小英一起散步的那条路,坐在小英心心念念的大学教室里,我的泪又止不住地流。”
“这么多年,我不敢回来,不敢回到这个让我讨厌、害怕、憎恨的地方,可我又忘不了这个地方,这里,埋着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熊横拍了拍祁东强的肩膀:“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麻雀在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这一生……”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