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目光凉薄,也不管这番话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涛,而是斯文疏离地说道:
“内人喜静,你们可以离开了吗?”
普罗万众,芸芸众生,在容华眼底和一草、一木,没什么分别。
天地,阴阳,万世,除了他自己的道,他从未将什么人放在眼里过。
哪怕他大道已破,但这份特殊的情愫仍然只系于一人之身。
“......妖僧!他被那女鬼蛊惑了!”
一块石头咚一下砸在木门上,容华眼睫都不眨,淡定自若地关门,将恐惧的声讨拒之门外。
世人愚钝,偏听偏信,连神仙都无法摆脱偏见,更何况这群凡人呢?
他们或打或骂,容华都不会放在心上。
他回到他们昏暗的婚房,两只龙凤烛仿佛永远也烧不尽一样,鲜艳的烛泪凝固在桌角,他掀开帷帐,随后被人从背后扑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
她声音喜悦,真像个新嫁娘,羞答答红着脸,与爱人缠绵。
容华垂眸,握住她明显低于常人温度的手,神态自若:“只是邻居来打声招呼。昨天闹出的动静大了些,他们有些不满。”
“你不再说让奴家休要杀人的浑话了?”
朱珠抬袖掩住下半张脸,嗔道,一双美目流转,似黄金棱角分明的切面,反射着凌凌的光。
“你就不怕佛祖怪罪?”
“不怕。”
明知是虚假的,可容华仍旧放纵自己继续沉沦下去。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拢着她的手,好似握住了珍宝,缓缓摩挲着。
掌心冰冷,像一块永远也暖不起来的羊脂玉。
“第一世,我负你颇多,”他双目投向不知名的空界,缓缓说道,
“纵使戏文要起承转合才更热闹,纵使这些并非我所愿。但无论如何,我对不起你。”
他如同矜贵的白鹤,脊背挺直,却冲她微微低头,菱角分明的下颚收紧,缓缓吐气。
朱珠眼神微冷。
经历了这么多剧情,第一世的记忆对她而言已经很遥远了,但能始终牢记在心的,只有那么一件事。
不是容华与她的恩爱,也不是六界对他们的反对,更不是被喊打喊杀、颠沛流离的日子。
而是她闯入仙界,却被法术更加高强的仙人强迫下跪,众仙围观,而容华急匆匆结束闭关,赶来为她解围的那一幕。
朱珠隐约感觉到,这个剧情存在的意义是彰显容华的“护妻”与强大,展现他对她的爱护,打脸对她嘲讽的仙人们。
可从来没有人想过,她不愿。
她是魔教圣女,母亲是天地间的第一只凤凰,她与仙族平起平坐,论血脉,没有谁比谁更肮脏。
她被迫下跪,不是为跪父母,也不是因为做错了事,只是因为脑残的剧情想要一段荡气回肠、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所以她就成了展现容华实力的陪衬,在那里跪了三年,忍受了无数的闲言碎语。
容华恨她,她何止不恨容华?不恨这来的莫名其妙的“爱”?
朱珠感到自己胸腔内有一只兽首在嘶吼鸣叫,想要立刻结束这憋屈的一切,把眼前的混蛋撕成碎片。
她心头烧着一把不息的冷火。
朱珠弯起一个笑,抬手摸了摸容华的侧脸,娇声娇气道:“那这一世,你还会辜负奴家吗?”
“......会。”
容华忍耐地闭上眼睛,薄唇颤抖了几声:“你是一个错误。”
只要她还在,他就还是会被姻缘线吸引,被各种各样强大的剧情撮合,爱上她,为她剔仙骨、斩仙根,从神,堕落成只会情爱的庸人。
他们是注定要背道而驰的怨侣,虚假的爱只会让两人更加痛苦。
容华一生高傲,绝不允许自己的人生被这样毁掉。
他说:“所以至少现在,我会用我的一切来补偿你。”
他睁开双眼,那双向来清明冷淡的眼底有一丝极轻的怅惘,像是迷雾笼罩了万仞寒山。
他看着她,却又在透过她,看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是谁?”朱珠问,“你真的能分清吗?”
你真的能分清这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吗?
你真的能完完全全地剔除爱只剩下恨吗?
你真的能......在知道这一切是真实而非虚妄后,还继续你那可笑的坚持吗?
“我可以。”容华坚定道。
不,你不可以。
朱珠在心底轻声反驳。
在你中了舟形乌头花毒,在你接替容烨的身体踏入镜花水月,在你捏造容烨的化身接近我,在你......选择回溯这一世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佛教中讲,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当容华用爱情来算计她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他必将死于爱。
深夜,火起。
一桶桶火油泼在开满荼蘼的花墙上,火舌顺着花叶交缠的纹路一路燃烧,使得赵宅彻底陷入一片火海。
寂静无比的深夜中,一时间只剩下纵火之人压抑着的粗重喘息。
他的双眸倒映着滔天的火浪,这逼人的热度几乎将空气扭曲,干燥焦虑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他望着古墓一般死寂的鬼宅,露出满意的笑容。
忽的,他瞪大了双眼,气管像是被无形的风刃割断,残破的喉咙灌入带着焦味和糊气的暖风,这是他生命中感受到的,最后的气息。
一枚枚晶莹的雪莲花瓣,从半空中落下,如同松软的绒布,盖住了整栋宅子。
火灭了。
容华双眸寒光闪过,这才发现自己正将朱珠的手腕紧紧扯着,而她像是感觉不到,明亮的金发在暗室中闪闪发亮,含笑注视着他。
......他忘了,她是心魔,不死不灭。
容华松开手:“抱歉,我只是......触景生情。”
他的魂魄在容烨身体中呆了太久,那些记忆也如缠人的柳絮,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自然也记起了,容烨离开公主府时,放的那场大火。
辉辉煌煌的红光直冲云霄,热浪榨尽空气中的每一丝水汽。
他的脸、后背和手臂都产生了幻痛,仿佛容烨受的伤也投射到了他身上。
那种即将要离开她的痛楚令他大脑有些缺氧,等回过神来,他已然犯下杀戒,和尘世有了因果。
容华自然地扬起一个清淡的浅笑:“我说过,不会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