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个天正是槐树花期正好的时节,头顶繁花簌簌,皎白的花盏随风而落,砸在我的肩头上。我伸手接住透过叶缝洒下来的一缕光,心情莫名欢喜很多,“终于见到了人间的太阳,我都在冥界闷了一个月了,人间的阳光,可真温暖。”
目光看向身畔的云川,他此时的神色依旧平平静静,一朵白花落在他的肩头,紫袍白花,格外醒目。我执起他的一只手,也拉着他感受一下阳光的温暖,银光落在他的掌心,我与他笑道:“暖和么?冥界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阴冷,你在冥界三年了,有没有特别怀念人间的风,人间的雨,还有人间的阳光?”
他侧首朝我浅浅一笑,“三年了,也习惯了。”
“唔,是啊,人最怕的事情便是习惯,只要习惯了一种感觉,便会不禁排斥其它的感觉。不过没事,你以前也做过凡人,就当是重新投胎再来一次了,走,我带你到阳光下站一会儿。你才出来,就算体中有仙丹护着魂魄,也难免会觉得某些地方不舒适,我先陪着你适应适应这个环境,等你好些了再带你去别的地方。”
拉住他的手要带他走出树荫,他却有些不太愿意,似有顾虑,“小九,我是孤魂,当真无事么?”
知道他心里有些害怕,我停下步伐,面朝他而立,将他另一只手也握住,温柔的安抚道:“你要信我啊,我肯定不会让你有事的,那仙丹是我早些时候从谛听那拿来的,本是以备不时,收着玩玩。谛听这个人虽然不靠谱,可从他手里拿来的仙丹一定最有用。”唯恐他还害怕,我握紧他的两只大手,将自己的灵力透过掌心传给他些,“我就这样守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不适就及时告诉我,我是判官啊,只要我想让你活着,就没人敢让你死。”
他眸光变深,静了静,沉吟开口:“小九的话,我自然信,小九要让我活着,我便不会死。”
“这就对嘛。”我握着他缓缓走出树荫,地上的一双影子也清晰完整了起来,“我们多感受一下人间的温暖,以后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
“好。”
和煦的阳光当头洒下,他与我便驻足在这片花海中,安静的沐浴着初夏的阳光,细品风中槐花微香……
来人间的头等大事便是要先寻个落脚的地方住下来,但我平日里虽自诩对人间了如指掌,可实际上那些话都是说出来逗牛头马面玩玩的,我这数年在人间一直都随师父住在深山老林中,上一次与师兄们偷下山玩早已不知是多少年前了。
央着云川先带我将京城给逛一遍,又将自己的银袋也给了他,毕竟他一个男人,不管以什么身份伴在我身边,我买东西总也得他掏银子才体面。粗略的将京城都给逛一遍后,我才发现此时已经是繁星当头了。
一轮皎洁弯月挂在头顶,偶有两片阴云飘过,遮住皎月半张容颜,银光渗进阴霾中,晕染一层淡淡黄色。楼阁灯盏高悬,纱帛敷面的灯笼上绘着各式各样的小兽,十里红灯绵延不绝,红橘相掺的烛光笼罩了整个帝京都城。我拎着方才与云川讨要过来的一只小桔灯提起裙摆,小心翼翼的走在落花深处,浅黄光泽在紫衣外敷开光晕,映衬裙边傲然绽放的寥寥三生花。
“以前在山上学艺的时候,我师父都是不许我们下山的,师父说人神有别,若是我们下山扰了凡人的命数,是要遭天谴的。此话不假,但我听第二十八位师兄说,师父之所以不让我们下山,是因为早前那几年,师父为了让座下众弟子参透人生沉浮,苦多乐少的真理,就将师兄们放下人间替世人算命解忧,降妖除魔,定下三年之期命弟子们回归泰山府,可惜,三年之后,下山的数十名弟子真正回归泰山府的屈指可数。有的贪念红尘,在人间娶妻生子,娃娃都满地跑了,有些沉迷功名利禄,或是成了远近闻名,受人供奉敬仰的捉妖大师,或是为官商所用,拿人银两,替人消灾。更有贪念苍生灵气的,以妖怪的内丹练功修法,引得妖界动荡不安,惹得妖君亲自出面,连泰山府门前的石碑都给砸了。”
“师父自知祸源由心生,便命归来的徒弟们前去人间传法旨,将那些留念人间的弟子都给除名了,至于那贪念妖怪修为功法的,直接绑了扔给妖君,听说后来被妖君折磨的很惨,差些将他的骨头也给削了泡茶喝。打那后,师父收徒便愈发严苛,心存欲望的人和神仙是无法进入泰山府的。可或许是师父被妖君那一砸给砸出阴影了,即便知道诸位徒弟的心性,也不敢再让徒弟们入凡尘,唯恐尘世污了心如明泉之人的本性。”
云川跟在我的身后,看我自个儿玩的开心,便陪着我走:“可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徒弟,不还是偷偷下过山?”
我挥袖一拂紫色长裙,裙琚翻飞丝带轻舞,缓缓从我看他的视线里拂落,“我生来不听话,师父都习惯了,而且第一次下山是大师兄偷偷带我下去的,这些年来泰山府虽有明文规定弟子不可下山,但又有多少人真正听话了,师父也知道压不住这股风气,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知为何……师兄们每每下山师父都只当做不知晓,而我一下山,师父就像是早就掐算好我回去的时辰一般,站在泰山府门前等着我回去收拾我。后来小师兄和我说,师父也许是想拿我树榜,我是山中唯一一个小姑娘,师父这是要告诉师兄们,只要犯了规矩,小姑娘他也不手软。”
可事实告诉我,师父就是单纯的想惩罚我罢了,大抵是觉得人间不安全,怕我在人间受了什么委屈,左右,也是为了我好。
“你师父是泰山府东岳大帝?”他若有所思的吟问道:“东岳与冥界关系甚好,东岳大帝的手里,有几样宝物,可降妖除魔,保一方太平。”
我歪头看他,“你也知道我师父是降妖除魔的行家?是啊,我师父手中的宝贝是三界降妖除魔最顶级的好东西,连天界的神仙们都要隔三差五的来借一回。”
“降妖除魔?”他的嗓音凝沉了几分,抓住我的手握在掌心:“小九晓得,什么是魔么?”
“魔?”这个问题确然将我问住了,可他问我,我若是答不上来,岂不是很没面子?“魔,我没见过,但是我晓得魔很凶很残忍的,和地府里的恶鬼有的一比。”
“你怕他们么?”
我摇头:“不怕,我是神仙啊,妖魔是不能奈我何的。而且,师父说了,妖魔也有好坏之分,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坏的那部分还是极少的。妖魔两界在经过几场动乱后,皆与天界相交甚好,妖君魔君他们还经常同天帝一起喝茶下棋,所以魔界不会对神仙下手的。但……”迟缓了一阵,“说起来妖君近年来倒是传闻不少,魔君……他行事大约喜欢低调,关于他的事情,我拢共也只听到两桩。”
云川也起了兴致,眼尾上挑,眯着凤眸问道:“哪两桩?”
我皱皱眉,仔细回想,“这两桩貌似都不大光彩,一桩是魔君昔年和妖君耍赖,用一场棋局化解了妖魔两界的干戈,但也乘机诓走了妖君的一座琉璃塔,气的妖君牙痒痒。一桩,是数万年前魔界内乱,魔君为了平乱,就娶了作乱部族的公主,然后在大婚之日灭了新娘全族,啧啧啧,可真是狠心。”
“原来,魔君却是如此一个工于心计,心狠手辣的人……”情绪低沉,言语平静。
我无奈笑道:“不过传闻都是只能当个故事听的,世人有两面,有好的一面,便有坏的一面,反之也如此。譬如我有个师兄,也是魔族中人,他就对魔君极为敬仰崇拜,只要提起魔君他都会两眼精光,兴奋不已,就差将魔君画像供在床前日日焚香供奉了。”
“你不是没见过魔?”
“幻化出原形的魔我肯定没见过啊!”
“……小九,我觉得你的理解能力堪忧。”
“云川,你知不知道我是整个泰山府门下最聪明的女弟子?”
“……”
游逛了一整日,前来人间的目的全被我抛之脑后了,至于住的地方……后来还是要求云川帮忙,毕竟我对人间的了解仅限于糕点糖果,稀奇古玩。
云川寻了个环境清静的地方落了脚,开了两间相邻的上等房,说是如此可以时刻照顾着我。
我安心的与他道了小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准备埋头睡大觉。
但人已经躺在床上时,我又忽然纠结起了要如何方能混进谢家,掐指一算,谢家老爷乃是朝中大官,而谢家夫人早在前些年便已经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女儿与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也在朝中当官,虽说官小,但好歹也是个可造之才。想要混进他家去,用普通人的身份定是不行了。
想来想去,还是没想到用什么法子,云里雾里中,我竟带着这个费神的问题一起进了梦乡……
一夜的时光全在梦境中度过去的,梦里小师兄拉着我去山脚下的人家果林子里偷桃子,结果被人发现了,那凡人竟拿着榔头要来收拾我们,小师兄顿时一个主意,带着我便往河中跳。
我掉进了水里,小师兄也不见了踪影,方才明明瞧见是条小河,彼时却觉得比东海还要深,我的身子缓缓往下沉坠,越陷越深,张了张嘴,嗓中顷刻灌满了河水,我呛的厉害,便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深渊中游来了一抹紫色身影,那人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将我抱进怀中,低唇压在我的唇上,渡了我一口气,我浑噩睁开眼,瞧见了那人上扬的墨眉,幽深的凤眸……
“云川……”
深渊里两点紫色融为一点,衣带往上漂浮,他三千墨发贴在肩头,搂住我的身子,一个翻身带我游上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