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厢厚着脸皮也坐直了身子,玉指有条不紊的理着袖上被压出的褶皱,风轻云淡道:“哦,若是你觉得我占你便宜,你心中不痛快,我可以容你占回来。”
“占、占回来……”我舌头打结,目瞪口呆,老天爷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云川这厢竟然也变得如此腹黑了,连容我占便宜的话,都能脸不红耳不赤的说出口……以前的他,明明是个翩翩君子啊!
……
对于云川如何变成腹黑公子这件事,我在之后的半个时辰中,花了三分之二的时辰去想,奈何直到末了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倒是潜意识里总是冷不丁的飘上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可我是清白的!他这腹黑的程度,绝对不是我能带坏的。在他面前,我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怀中的栗子被我风卷残云般吞的干净,天上圆月正好,秋风拂面微凉,点点星光挂在九天熠熠生辉,此等美景,人间少有啊。
不知道从多少年前开始,我渐渐也喜欢上了在清冷的夜中看星星看月亮,犹记第一次爬上屋顶观月,是和我的十五师兄一同的。彼时正逢十五师兄失了恋,挖了大师兄埋在桃花树下的三坛好酒,双眼通红的坐在屋顶,边看边借酒浇愁。
那时他喝的微醺,便倚着檐角兽小憩,含含糊糊中与我说了许多。
他说:“小仙,我修不成正道了,心中有执念,如何白日飞升,位列上神……”
他说:“以后,不要像师兄一样没出息,留念三千丈红尘,误了修行,又伤了心。”
他说:“老天怜悯众生,慈悲万物,却偏偏对神仙苛刻的很,有许多不可得,不能做的事情。”
后来,他搂着那冰凉的檐角兽,自言自语的呢喃,像是同谁自责,又像是要将满心伤怀事倾吐于皓皓月光,“若有来世,我不做神仙了,不会总是让你等着我,我会去等你,等你回家,为你做一碗素面,为你,撷一树桃花。”
蓦然嗤笑,再抬面容,已是泪流满面:“可惜,神仙哪有什么来世……你也终不会在小竹园林中,等着我归去了……”
那一日,是十五师兄第一次同我说那么多话,也许,在他与我的概念中,还不能以多少句话来计算,得以多少个字来计算。我那一百零九位师兄性格各异,十五师兄便是性子最冷的一个,小师兄常常和我吐槽说他也许不是个白狐精,而是座冰山精。
事实也的确如此,十五师兄是上古白狐族的皇子,生的比女人还美,可性子却是孤僻冷清,整个泰山府除了师父之外,还无人能与他一日说上十个字。在那之前,我和十五师兄还处于相见无言的状态,巧在那夜我被师父罚去藏书阁抄书,而十五师兄爬的,正是藏书阁的屋顶……
头次看月亮,因着有十五师兄的渲染,让我也连续颓了好几日,后来看月亮,是因着师兄们说我粗鲁,而我又从大师兄那听来看月亮其实是件极为文雅斯文的事情一说法,为了做个文雅斯文的小女子,我一得空就拉着小师兄去山顶看月亮,十五去看,初一也去看,后来有一次还逢上了暴雨,几道惊雷吓得小师兄扑扇翅膀现出原形在山洞里躲了好几日。
这么多年来,我看的月亮虽多,倒是每一次,都不孤独。
歪头靠在云川的肩上,我下意识的搂住他的胳膊,情不知所起的与他莫名讲起了十五师兄的事情。
“十五师兄是个冰山神仙,惜字如金,性子孤僻,但他有一个大大的优点,便是生了张比女人还好看的脸。十五师兄一心想道,想要白日飞升,为家族长脸,故而从不踏入凡尘,也从不触及男女之事。我一直以为十五师兄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来着,直到后来有一年,师兄爱上了一株昙花,昙花成了妖,与十五师兄春风一度,一见钟情。十五师兄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十五师兄耽搁了道行,生了与她白头偕老的想法,但这个想法还未成熟,就被族中人给掐灭了,十五师兄的母亲死了,他回去时连个遗体都没得到。”
“十五师兄想要变的强大,可若要修成正果,便先要断了儿女私情。十五师兄离开了昙花,昙花苦等了十五师兄三个月,但依旧杳无音讯,再后来,十五师兄在一个雨夜里离开了泰山,再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寝居谁也不见,放声大哭了三天三夜,直到嗓子嘶哑,再无力气大哭后,才晕了过去。后来,我们才知晓,半个月前,苍狼妖一族逼迫昙花嫁给苍狼王,昙花不愿,苍狼妖便凌辱了昙花,昙花受不了这个打击,自毁了根基。十五师兄前去寻她时,她的本体已经枯死了,十五师兄在院中发现了许多根竹笺,每一根竹笺上,都写着他的名字。”
“十五师兄想开了,但她却不在了,十五师兄血洗了整个苍狼族,杀死了凌辱昙花的那个苍狼王,为昙花报了仇,可这又怎么样,昙花,永远也回不来了。”
风吹着胸口,吐息也是凉的,我凑近他些,忧愁道:“我已经几千年没有见过十五师兄了。我还记他曾同我说的那句话,他后悔了,他不想做神仙了,若有来世,他不会让她等了。”
云川握住了我的肩膀,轻轻与我道:“你觉得难受?”
我点头,“是啊,我挺心疼十五师兄的。”
他勾唇一笑,略显几分忧伤,“有些人,只有失去了,方才明白她有多重要,你师兄,是咎由自取……我也是咎由自取。”
“嗯?”这句话的涵义,似乎有些深啊……
他一个恍惚,眼里浮上两缕异样,清风霁月的与我道:“无事,只是感慨罢了。”
我呆看了他一会儿,忽有一个念头萦绕心头,腆着脸问他:“云川,你还没同我说过你的事情呢,你要不要说一说你在红尘中的过往?我可以多陪你一会儿,你有什么求之不得的人尽管和我说说,我保证守口如瓶,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他挑眉无奈笑道:“我能有什么红尘过往?你忘记了,我死得早。”
“那你和我说说你与你老婆之间的事。”
“我,没有夫人。”
“唔,那就说说你那两个暖床丫鬟的事情。”
“……小九,你为何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我要,研究研究嘛,哈哈,研究研究男女相处之道。”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探身过来给我撩开额角碎发,“男女相处之道?你我相处,我自会教你。”
“啊……”
还没做出惊讶状,他便抬手在我额上轻轻一敲:“啊什么,别人想学,我还不教呢。”
“……”
此一夜,我们又是一夜未眠。
我越来越佩服自己的承受力了,竟能熬得住一夜未眠,但当我见到无忧时,我更佩服她了……
她也一夜未眠,手上的香囊已经绣好了一半,只是因着精神不够,银针有好几回都扎进了指腹。
鉴于我们晚间都没睡觉,于是白日里趁着无事,我与无忧达成了共识,一致决定闭门睡大觉。
于是睡着睡着,便不知再醒来到底是何日了。
第二日的时候,我与无忧听见了一桩事,这桩事于我于无忧,都是挺闹心的。
事是由一个丫鬟口中说出的,彼时无忧正命人多准备几盘点心,将自己的清粥分一半给我,准备用早膳来着,提及到了自己的哥哥谢无伤时,那丫鬟便眉飞色舞的与我们形容一番我俩昨日未见到的盛况。
“昨儿烟络郡主要去骑马,老爷就让小姐作陪,公子在郡主身畔保护。可骑马途中,小姐的马突然受了惊,人被马甩飞了出去,恰在此时郡主也从马上跌了下去,公子便只好选择去救郡主。危急之时啊,二老爷挺身而出,救下了小姐,小姐这才逃过一劫,不过,小姐身子弱,被这一吓便吓出了病,昨儿回来时还是二老爷亲自抱回来的,昨夜小姐有发烧的迹象,二老爷心疼小姐,就亲自在小姐的床前照顾了大半夜。今早小姐醒过来,已经恢复如常了。”
云欢被甩出马,是谢无伤英雄救美,还陪了谢云欢一夜?这明摆着是不正常啊。
旁人不知晓,大约只以为谢无伤是单纯的长辈心疼小辈罢了,但谢家人的关系,我与无忧都十分清楚,谢无伤与谢无患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血缘关系,不过是同被谢家给捡到,放在膝下抚养而已。谢无伤的年岁也只比谢云欢大了五六岁,正是女子情窦初开,男子风华正茂的好时段,这一男一女若是真有个什么……倒也不是没可能。
谢无忧莆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眼角潮湿,面色苍白了。
我晓得她难过,便赶忙上去劝慰:“无忧,你,你别哭啊,说不准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你二哥肯定是心疼你的,他不可能会红杏出墙的,一定是假的,假的……啊对,云川,你二哥身体里有两个魂魄,说不准是云川……”
啊不对,云川无事去招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莫不是,对谢云欢又有了意思?
心下当即燃起一团烈火,我一拍桌子,吓得小丫头与无忧皆是一惊。
小丫头瞧不见我,听闻响动后就东张西望寻找声音来源,无忧抚了抚额,不愿让别人瞧见自己失态,便挥袖命小丫头先下去。
小丫头一头雾水的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房门重新被关好,无忧这才失了坚强,伏在桌前哭了起来,“我便晓得,二哥他对亲人,皆是如此好,二哥,他只将我当做妹妹看,从未……是我会错了二哥的意,是我一厢情愿了。”
我向来没哄过女孩子,也不晓得当下说些什么方能让她的心情好些,虽说同为女子,但我在泰山府的那些年,凡是我生气了,师兄只要拿些奇珍异宝在我面前晃一晃,我便可不计前嫌的同他们和好。而无忧,她与我乃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多愁善感,尤是宝贵自己这位二哥,如今二哥被人抢了,她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便已然算是镇定了。
不知所措的靠过去,我摸了摸她的头轻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瞧你二哥对你如此好,他一定也是喜欢你的。你们凡人不是说过么,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耳听便是如此,若眼见……若云欢真的对二哥有意,那我又该如何自处,我……”
小丫头声泪俱下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我亦心情沉重的递了张帕子过去,“那就去抢啊,将你二哥抢回来,你们有青梅竹马的情谊,难道还能被那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给抢先了么?”
“抢?”她揩去眼角泪珠子,摇头呢喃:“不能,我不能如此,二哥,她不喜欢这样的我。我不能让自己变成善妒的女人,不能……”
“无忧。”我矮身坐过去,很是替她着急,握住她的手道:“神赋予凡人思想,给予凡人七情六欲,便是要让凡人可以为了自己所想而争取的,你现在连靠近他都不敢,又如何能与他朝夕相处,白头偕老呢?”
无忧摇头,“我怕,我怕他会不喜欢那样的我,二哥他喜欢知书达理的姑娘,这些年为了他,我努力将自己变成没有思想的画中人,逼着自己变成他心目中的样子,我怕若我越举了,他与我之间,便彻底没有可能了。”
“所以你现在连去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
她咬唇点头,别过脸去,继续低低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