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谛听的圣德殿睡饱了之后,我便回了自己的小竹楼,托柳上君老人家的福,他老人家的戏台子总算是不折腾了。听说这戏台子原本不该拆这么快的,七七四十九日还有几日期限,可奈何他家第三房夫人近来有了身孕,戏台子夜中的锣鼓声总是能吓着她,昨夜唱大戏的时候动静太大,差些将三夫人给吓晕死过去。
上君大人恐伤到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这才提前拆了戏台子。
经了此事,我在心底由衷感激三夫人……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折腾了半个月,我终于能够睡一天好觉了!
我住的这个地方除却了离孽镜殿的柳上君府邸比较近之外,旁的再无相近的邻居,四下环水,东面是荒芜之地,西面又是冥河,若是在人间也可堪称荒山野岭了。但此处清静,不会被闹市的喧哗所扰,是隐居避世的好地方。
而我之所以择在这里,也是看中了这里的环境,荒是荒些,可以养些花花草草,还能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不似那些官家府邸,偌大的地盘只有寥寥几个人,着实空旷清冷的很。
那日初搬来,我将临行前小师兄送的茶花种子全部洒在了门前垦好的空地上,半个月过去了,这些茶花已经长到了我膝盖处。冥界不同于人间,不受四时影响,也不用守着时令开花结果,只要灵气充沛,只消几日的功夫便可。
但也正是因为这里是冥界,凡间的花花草草泰半是养不活的,若不是我用自己的灵力护着,这些茶花怕是早就夭折了。
茶花生长的极快,大约第五天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等了许多日好不容易等到了它有花苞,却谁想都六日了,它还不开花……
“你们这些小东西,怎么只生花苞不开花啊,灵力我都给了,就是不开花,还要等多久啊……”
我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舀水给花浇上。
深深叹了两口气,本打算拎着水桶滚回去睡觉的,却刚一起身就被一道灵符给迎面砸了过来,恰好贴在了我脑门子上,我顿时便黑了脸,放下水桶,很不开心的扯掉了脑门子上的灵符,翻过来一看,符纸上的字迹堪堪是牛头大哥那厢独门所创的草书。
“速来黄泉看好戏,记得带包花生豆。”
看好戏?难道黄泉也在搭戏台唱大戏了?
虽然这几日柳上君府上的大戏听得我头昏脑涨,可我想,牛头大哥这前半句多半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后半句。
看在他们与我交情这么好的份上,我倒是可以跑一趟,大不了送完了花生豆再回来。
下定了心,我去房中翻出了前次在海棠娘子家里买来的花生豆,掂了三包,一路风火赶了去。
黄泉,此乃我冥界最有名气的旅游圣地,不管是神仙妖魔,只要提到黄泉必然是人人皆知,人人皆向往,自从天冥两界修改天条,鬼门对外大开后,每年都能遇见几百个前来观光赏景的神仙,几千个偷渡过来看花看孟婆的小妖,以及偶尔冒出的几个对着忘川河吟诗作曲的魔头……
至于人间的凡人,那是一个不漏都要过来走一遭的。
说来也奇怪,以往黄泉路上的游魂不少,眼下这时辰,游魂却都是只影单行,全不热闹。
说好的戏台子呢?说好的看好戏呢?
我在黄泉尽头寻到了牛头马面,顺便将花生豆分给他们,“咦。好戏呢?”
马面环臂抱胸,“快了,一会儿就到。”
我不解:“不是看大戏啊?”
牛头憨厚一笑,扯开袋子吃花生豆:“比看大戏好看,今日得了陆判之命,前来迎一人入黄泉投胎。”
“唔……什么人啊,要你们亲自来迎接?”
牛头马面也是冥府数一数二的人物,能劳的动他们亲自迎接的,必然也是个大人物。
马面感慨道:“是天上的一名星君,爱上了妖怪,被星宿之主发现后打下了凡间,要他历一世苦劫方可会归天界。”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咦,不是说天界近些年规矩变了么?神仙喜欢妖怪也是可以修成正果的,我记得之前九重天的一位上神就娶了个女妖做老婆。”
“天界如今也不再阻碍跨界联姻了,他所犯的倒不是动了情欲之罪,而是他为了那妖精打死一名凡人,遭了孽障,故而被罚下来轮回了。”
“如此。”我也拆开花生豆来吃,兴奋道:“那我倒是要看看,这个神仙长什么样。”
马面顶着一副高冷姿态,又叹了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神入了黄泉路啊!听说那神仙是九重天北斗星君手下的开阳星君,生的样貌还可以,就是脾气有点大……”
“咳咳咳!”一个花生豆呛进了嗓中,我差点憋断了气,牛头马面赶紧过来给我拍后背,“呀三弟,你这咋啦!这就呛住了?别着急别着急啊,哥帮你砸砸!”
一拳头砸在我的后背上,我险些没被砸死过去,一颗花生豆从口中吐了出来,呼吸也总算是顺畅了。
余光扫见牛头大哥还要一拳头砸过来,我忙往身侧一闪,“大哥手下留情!”
牛头大哥及时收回了自己的拳头,重心不稳的往前跳了两步,抓住马面的胳膊稳住身子,“哇三弟,你好了?”
我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的离他远些,“好了好了,东西吐出来了……你刚才说开阳星君?我忽然想起来我家里还煮着面,就不陪两位哥哥了,先走了先走了!”
抱拳一拱手欲要转身逃走,可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牛头给手快扯住了衣领子:“三弟你跑啥?一会儿人就来了,咱再等等,再等等!”
我张牙舞爪的挣扎着:“大哥你别扯我,放开,放开啊!”
老天爷太会捉弄人,说时迟那时快,黄泉尽头忽然银光乍现,强光一闪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赶忙抬袖遮住了眼睛,怯怯侧首去看,只见银光中走出了一个白袍子男人,不,应该是故人……
那人双脚刚落地便扫见了我,抬眸朝我看过来,微惊:“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怎么……”抽了抽唇角,有些心虚,不知如何回答,倒是他,倏尔垂首一笑,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你原本就是冥界的神仙。”
“啊……啊。”我惊的心头乱颤,自知这下是逃不了了,便索性拍掉牛头大哥的爪子,笑脸相迎:“开阳哈哈,好久不见。”
牛头马面略是吃惊:“呦,你们认识?”
开阳还是那个开阳,冰冷的像座冰山,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抬眸,揉了揉眉心道:“嗯,认识,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怎还是如此……如此,离经叛道?”
我噎住,仿佛自从认识这厢开始,他对我的评价,便只有离经叛道。徒手翻墙上树是离经叛道,豪放与男子一起划拳斗蛐蛐是离经叛道,身为女子却身着男装,更是离经叛道。是啊,左右我如何也比不上他那位心上人。
“开阳星君说的是。”我浅浅一笑,风轻云淡道:“在下便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之人,在下是为自己而活,自是如何痛快潇洒如何做,比不得开阳星君,身份尊贵,讲究规矩。”
他大抵是觉得我朽木不可雕,皱了皱眉头,眼里看不出是嫌弃还是有丝惋惜,拂袖负在身后,还是做星君的架子:“带本星君去轮回吧。”
牛头马面全程接不上话,听他开了口,便做出了个请的姿势:“星君这边走。”
漫长的黄泉路上,我静静的随在他身后,不晓得该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故人重逢我该问一句,近来可否安好?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他委实不缺我这一份关心。想了想,便打消了同他说话的念头。
倒是他,沉默了良久后终道:“这些年,过的可好,许久未见,你消瘦了不少。”
消瘦?他这是实在想不到该同我说些什么,故而才随口拈来一句客气?我低头看了眼自己长了一圈肉的身子,挑了挑眉头:“也不久,就三年。”伸手算了算,“如果按着你们的时日来算,你我也就三日没见。”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于一个神仙来说,三年不过是弹指之间。
他凝重鼻音嗯了声,“看看这三年,你过的还不错。”
我低头而笑:“是啊,是不错。”
“照顾好自己。”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好话,我吃惊的昂起头,看着他的后脑勺呆了一阵,又讪笑道:“谢开阳星君关心,在下一切都好,以前好,未来也会好,不劳开阳星君多费心。”
他脚下步伐顿了顿,但须臾又恢复如常,走的缓慢。
一路的煎熬总算熬到了轮回殿,牛头站在轮回殿前朝开阳星君拱手一拜:“星君,轮回殿已经到了,殿中有接应星君之人,小神到此便止步了。”
“嗯。”他昂头,看着轮回殿的赤金色牌匾沉默了片刻,复才头也不回的与我道:“保重。”
一句保重言过,他已拾阶进了轮回大殿。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玄光中,心内百感交集,也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缘吧。有些人有缘无分,而有些人注定有分无缘……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这开阳星君,怎地还是如此一副面瘫脸?”
“哎,也不能怪他,这天上的神仙就喜欢素日里摆出一张谁欠他钱的面容,哪比得上咱们冥界的神仙实在,何况他又是九曜星宫帝晔神尊座下的得意门生,自然也就傲气了些,倒是三弟你……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好像和你很熟。”
我拂拂袖子拍手,装作不知道,“很熟么?”自问自答,“不熟不熟,肯定不熟,你们以后千万不要说我认识他,若是能重来一次,老子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认识他。”
呸。骗子!
牛头马面两人相视一眼,表示不大明白,余光一瞥见我已经走出去了不少步,便紧赶慢赶的追着我来,继续聒噪:“嗳三弟,我可是瞧那开阳星君很是关心你啊,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往事?那厮瞧你的眼神,大哥总感觉似曾相识,像是马面瞧见青楼的小娘子一般,温柔中带着关怀,关怀中又携着隐约的嫌弃……”
嫌弃?索性这又不是第一次,若论起我们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往事,恐怕没有一箩筐也有半箩筐了,这小子生的一副清冷淡然的皮囊,可却是一个十足十的混账王八蛋。遥想当年我少不更事,这混蛋玩意为了求我师父借他混元锁妖链,竟然想到了来色诱我。彼时我年岁尚小,不懂什么是情爱,就被这混蛋给勾去了魂魄,趁着师父闭关的那段时日每天都偷偷溜下山去寻他。
那段时日,他带我在山下钓鱼烧烤,还带我一起去爬树摘果子,下河摘莲蓬,现在想一想,我在他口中的离经叛道,似乎若是要追溯源头,还得从他盘算起,毕竟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是他教我干的。那时候他称我是女中豪杰,性子豪爽。
但当他顺利通过我见到了我师父,取走了锁妖链之后,这厢就愈发的看我不顺眼了,且原本的女中豪杰说辞也变成了离经叛道,典型的过河拆桥行为。
三年前他又去了一趟泰山府,彼时我师父做寿,宴请八方神祇,我见过设宴邀请的名单,单子上明明没他,可他却不请自来了,也是这一回,他成功在后山邂逅了一只猫精。那猫精原本是我小师兄豢养的宠物,因血统高贵长得妖孽便一直被小师兄大鱼大肉喂着,小师兄不好女色,且每每瞧见除了我之外的女人都会一个劲的打喷嚏,故而,她也没机会幻化成人。
至于后来她是如何入了开阳的眼,又是如何一步登天的,我不大清楚。但我知道,自从那猫精和他在一起之后,他就更瞧我不顺眼了,我仔细回想,终是总结出一个原因,大约,她是同他告了我昔年无意间一脚将她踹河里去的状。
哎,原来小师兄说的对,女人真的不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