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大哥走了后,马面二哥便留了下来帮我一起给云川熬药。马面二哥素来沉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反应也没有多大,到现下已经完全忘记了我是谁这档子事,忙前忙后的给我添柴火照看炉子。
“这生火熬药的事情,你这府中不是有不少侍女么,让她们来不就行了么。你这身子上还有不久前的新伤,该多休息休息才好。你若是放心不下侍女们做,二哥给你看着,这锅炉房挺热的,你看你的小脸都红了。”
我蹑手蹑脚的掀起发烫的瓦罐盖,扑面的药味熏得人难受,我拂袖扫了扫腾起的白雾,捂住鼻子,一手小心谨慎的从木盒子里拿出一根干仙草,丢了进去,重新将盖子盖上,咳了两声道:“二哥你不晓得,司药仙子说过了,这药同普通的凡间草药不一样,要分时间段的丢进去才能熬出最好的药效。这都是冥界比较珍贵的药材,我怕底下的人做不好。万一错了半刻时辰,浪费了如此珍贵的药材不说,药效达不到,云川不是白喝了么。是药三分毒,我想要云川快点好起来,可不想他又有个什么好歹。”
马面收起了那张大长脸,换上了一副普通男人的面容,看来近来用这张脸用的颇合心意。环抱双肩的守在炉火前,淡淡一笑,扬眉道:“云川,就是你上次同我们说的那个么?从花楼子里用一筐珠子换来的?”
我点头,抬袖拂去额角的汗珠,“是啊,就是他。这个傻瓜以前在风月楼受了不少苦,如今脱离苦海了,总得让他感受到世间的美好才行。”
二哥托着腮帮子瞧我,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蒲扇,“以三弟你的身份,捡一个男人罢了,丢在家中当小厮便好,还亲自为他熬药……二哥一早看你们眉来眼去的,三弟你们莫非……是看对了眼?”
我哽住,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二哥又道:“其实,你若真的看上他了,也是可行的。你本就是判官殿的少君,如今又承了你爷爷的职位,判官位列二品,与十殿上君同品阶,嫁给他一个无名无分的小鬼……虽是他的身份太微末了,配不得你,但若你真的喜欢,请阎君大人给他一个闲职,或者让他去参加冥府的殿试,大大小小做个官,你再嫁给他,旁人也不会说些什么的。就像那十殿的驸马们,哪一个不是借了他老婆的光?”
我捞起袖子侧身去整理那些松散的药材,“我没想那么多……我们现在,或许还没有到那一步。而且,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介怀与他成亲的。只要他对我好,就算他一无所有,我也愿随他白手起家,共度余生。做官不做官都无所谓,况且,他身子不好,在冥界求得一官半职便要忍受数道红莲圣火焚烧。我怕万一伤着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宝贝着他,只要有我在,便不会让他受到半分伤害。这些虚名,不要也罢,我的心不在朝堂,我相信他也是。我们可以去人间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而他,也无须借我的光,他本来就光芒万丈啊。”
“啧啧啧。”二哥摇头,挑眉调侃:“还说自己没有想那么多,连以后的路都已经想好了,你啊。”
我羞红了脸,低头择药材。是啊,嘴上说着不喜欢他,可心底却早早将一切的退路都想好了。果真有些时候,不是不爱,而是不敢。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爷爷会同意你嫁给一个小鬼吗?老人家,难免会想的多些,什么世俗啊,家世啊。钟判官就你这一个宝贝孙女,自打我哥俩来了判官殿,就总是听见钟判官在念叨着你的名字。他定是希望你能够嫁一个有能力保护你的男人。越是至亲的人,对待感情的世上,就越是固步自封。”
我昂头,目光落在厨房的窗棂上:“不管怎样,我相信,若我们真的走到那一步,云川定是不会让我失望的。我也相信爷爷会尊重我的选择,只要是我花如仙看上的人,必定是这世上最好的!”
马面托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才寻思到了一句合适的形容:“唔,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脸颊烧红,我低头继续去择盒子里的草药,汤水滚了一波又一波,我按着司药仙子的吩咐将药材依次放了进去,半会儿功夫也不敢耽搁,如此煎熬了两个时辰,才赶在云川将睡前将汤药给熬出来。
彼时府中红烛通天,月影树在风中摇曳着银光熠熠的树叶子,大朵摩罗花傍地而生,簇簇花香馥郁,竹影婀娜,好一派仙家府邸气韵。我迈过了一条木板铺出的小栈,三步并两步的来到了云川的房前,因怕手中的汤药经风一过凉的太快,便没腾出手去敲门,直接一腿撞开了房间。
疾步往里跨,我眼神极好的捕捉到了一方小仙桌,径直扑上去,也没留意内室传来的一阵哗啦啦水滴落池声,兀自伸手用勺子搅了搅汤水,双手再贴在碗边感应一番,“唔,这温度刚刚好,云川,你快些出来吧,今儿冥界的风比较凉,我从厨房那边一路走过来,这汤药就已经凉的差不多了。这是仙家草药熬出来的汤水,我怕若是用法术温一遍会影响药效。你赶紧趁热喝了,免得等会凉了胃不舒服。”
“嗯。”
声音是从内室传出来的,朦胧中还伴着两道水珠滴在玉面上的清脆声,我双手捧着药碗,觅着声音昂头,只见那一重又一重的淡青纱幔后伸出了一只玉白修长的大手,晶莹剔透的指尖在夜明珠的光泽下盈盈生辉,轻轻一撩,闪出个缝来,先映出眼帘的却是男人结实的胸膛。
青纱随风起,男人单着一件月白绸袍,伴其左右的是氤氲通透的缭绕水雾,男人披发跣足,衣衫也未来得及将身子裹严实,衣襟半敞,露出两寸雪白春色来,湿漉漉的发尾还滴着水珠,眉眼上挑,姿态散逸,显然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
看来我来的不巧,他这样衣衫不整,加上方才那阵水响,八成是因着我忽然闯进来才匆匆忙忙的套上了衣衫,出门来会我。
面上徐徐升起了温度,我撒手背过身,支支吾吾不敢瞧他,“你、你在洗澡啊?不好意思,我……我这就走,这就走!”
手脚并用的爬起身,刚迈出一步,一道暖意便缠在了我手腕上,汩汩温感从袖管子处灌进去,融入了全身血脉。那只手往回一收,我的身子便也被他带着收了回去,甫一转身便撞在了他染满茶花香的胸膛上,暖意,香味,还有男人特有的气息,百感忽然聚成了一团,直奔我灵台而去……
迷糊了半刻钟,我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脸颊发烫的不敢直视他,余光幸而瞥见了桌角汤药,端起来就要往他口中灌:“先喝药,你要是胆敢将这药给浪费了,老娘今日非和你拼命。”
他剑眉稍稍一皱,大手抵住我气势汹汹的做派,好笑的望着我:“拼命,这么严重?”
我假装理直气壮,实则是色厉内荏,想以此来化解方才一脑门撞在他胸膛上的尴尬罢了。冷眉倒竖,我将模样作的更凶些:“当然,你还不快喝!”
他轻笑出声,大手以挡改为接:“遵命,我的判官大人。”
看着他眉头也不皱的将汤药喝完,一只空荡荡的碗重新摆在小仙桌上后我才放了心,总算是办好了一桩事。
鉴于他当下这形象也不宜见人,我摸过了空碗准备寻借口先遁了,不想碗到怀中又被某人给抽了过去,放回了原位。
“你拿我的东西干甚?”
他忽从后面抱着了我,男人体中的暖意一瞬便传遍了我全身,我被激的浑身竖汗毛,抖了一抖,又抖了一抖。他明明可以感知到我体中的细微动静,可还是继续将下颌倚在我的肩上,撒娇的道了句:“好苦。”
“苦?”我顿了一顿,迟钝的反应过来,“是药苦么?”
他哼哼唧唧的在我耳畔应了个:“嗯。”
司药仙子给的药草是比普通草药味道苦些,起初我受伤那会子,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后来司药仙子解释说,她用的草药多是冥府特有的,药效比旁的要显著些,故也就苦一些。不过那回我的伤不太严重,就只喝了一顿,余下的都改为外敷了。至于云川,他的情况比我要严重,司药仙子给的草药单从程序上便讲究极多,按着药越苦效果越好的说法来算,云川的汤药确实比平日里我喝的那种要苦上千万倍。
“好了你听话啊,我晓得你觉得苦,这样,我给你找颗糖吃。”抬手幻化出一颗菡萏莲花模样的糖果,送到他唇前喂他吃下,我在他的怀中转过身,面对着他道:“司药仙子的草药泰半都是自己培育的,是取天界与凡间的极品混合培育而成,起事半功倍的作用。你的魂魄受了伤,自然要喝的苦些,多些。这个我都知晓,若在旁的时候,我定会给你想办法加些甘甜的东西入味,让你喝着好受些,但这一回太过重要,我怕万一给你添了不该添的东西会伤了你,所以你就只有先乖乖忍一忍,五天汤药喝完你便可恢复了。”
顺道从容的给他拉好衣襟,合上衣领,再娴熟的给他紧了紧腰带,把他包裹的完整紧实后我才暗中放下心,面不改色的同他道:“你啊,就喜欢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你说你这傻瓜,如果早日说出受了重伤的事情,我也可早日带你去找司药仙子看病,你也就……无须受这么多的苦了……”
手被他握在掌心,他依旧保持着胳膊圈在我肩上的姿势,眯起凤眸,低低同我道:“我此生既已是你的人了,便要为你做任何事,好好保护你,且不能让你为我担心。我该,好好待你,宠着你,关心你。”
“说的便像是我如何你了一样。”我窝在他怀中呢喃,直起脊背从他怀中出来,拉着他在小仙桌前坐下:“我明日就要去阴律司上任了,你且等我一日,等我寻到了合适的职位就将你给补上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先问上你一句。”
目光有意躲开他,我的心不由提起:“你,可是当真下定了决心,要留在冥界。但凡做了阴官的鬼魂,若无上面的恩典,便要一辈子做鬼,永生永世不能投胎轮回。你的名字一旦出现在阴官的名册上,生死薄与轮回薄便不会再有你的记载,你就再也不能入轮回了。”
对面端坐的男人静了静,脸色无明显的变化,拾起一个琉璃果,不紧不慢的给我剥了皮,递过来。
“我不吃琉璃果,我不饿。”
男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听说琉璃果安心凝神,可治,胡思乱想。”
我心弦一抖,昂起了头,眸光与他相视。他唇角勾起个好看的弧度,掰下了一瓣琉璃果,亲自来喂我。东西到嘴边,我厚颜张开嘴一口吞了。
他继续斯文慢理的给我掰开琉璃果,一小瓣一小瓣的喂过来。“这个问题,我记着来来回回你已经问了我三四遍了,也许也有四五遍,我每次答你的都是同一句话。小九,你是不放心,害怕我走么?可你又不愿和我成亲,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安心呢。”
温柔言语字字过心,我垂下头,小声嘟囔:“怎么每次想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