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知县叶伯文自从当了这县里的一把手,还是第一次这么紧张的进县衙内堂。
上头来人了。
田师爷说,一共来了两拨人,第一拨人和他交待了起居事项, 又接手了衙里的守卫,将里外打扫干净后又迎来了另一拨人。
这两拨人护着个年轻人,一看就很清贵,让人不敢直视。
而交代起居的那个随从,腰间居然戴有银鱼袋。
银鱼袋,五品以上,叶伯文这个正六品的钱塘知县没资格带。
这年轻人的架子比知州大人还足,知州大人还得搞礼贤下士这一套。
进了内堂,叶伯文又是一惊。
他的办公之地已焕然一新,连包浆的老旧书桌都以华锦做了桌布,桌上还放着一瓶极为罕见的莲瓣兰。
桌后端坐着一个玄衣男子,容色非凡,气度清贵,是他生平仅见。
而他下首坐着的随从也不起身,只在圈椅里拱了拱手:“辛苦叶大人。”
叶伯文赶紧回礼:“不敢,大人更辛苦。”
下首的人敲了敲手里的折扇,点头示意他坐。
叶伯文忐忑不安地坐在他对面。
内堂没人说话,叶伯文觉得嗓子眼有点干,又不敢清嗓子,只能吞了吞口水。
抬眼偷觑,桌前的人手里拿着的正是这两日“活人造畜”的卷宗,里面包括由刑名师爷整理的周老爷各方亲戚的笔录,以及仵作的验尸笔录等。
拿折扇的人清了清嗓子,叶伯文顿时不敢再打量,低下头来,正好看到桌前那人脚上的一双翘头羊皮靴。
他头皮有点发麻,这是京官没跑了,且还是钱权并重的那种清贵。
“叶大人是元丰五年的同进士,元丰八年由中书门参知政事赵大人举荐,赴钱塘知县一职已有六年。”拿折扇那人问,“如今可想回汴梁探亲?”
叶伯文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立刻起身打着官腔回话:“大人明鉴,离乡日久,哪能不想家中亲友。只是卑职资质驽钝,这几年兢兢业业时刻不敢放松。”
“坐下说话,”拿折扇那人说,“别拘束,大人方才还夸你府衙里卷宗整理得不错。”
叶伯文连说过奖,之后才小心地问:“还未请教,大人您来此是有何公干?”
“本人提刑司陈南山,”拿折扇那人拱拱手,“陪大人出差。”
此人竟是陈南山,从四品提点刑狱司右使,那桌前之人……
叶伯文眼前一黑,后背冷汗“唰”的一下出来了。
要命。
来的是李昱白。
本朝唯一一个有实权的外姓小郡王。
这位要是在两浙境内出了任何差池,自已的顶头上司知州大人得丢官,只怕两浙路转运使大人都得请罪。
……
“活人造畜这个案子,你已经结案了?”李昱白放下手中的卷宗,捏了捏自已的眉心,“说说你的看法。”
“给李大人请安。”叶伯文先行了礼,这才从头开始讲述起来。
“周府小千金失踪当天,下官便对当天来参加寿宴的亲属进行了排查。”
“那天人多,有些远房亲戚也不常来,亲戚家以为是宅子里安排的迎客嬷嬷,宅子里以为是亲戚家的管事嬷嬷,竟叫贼人钻了人多眼疏的空子,在青天白日将小小姐从管事嬷嬷手里带出了府。”
“好在管教事嬷嬷很快就发现不对,立刻关了府门寻找,同时迅速报了官,各大城门校尉都确认事发后没有人带孩子出城。”
“下官命人关了几个城门,仅留凤山水门旱门、钱塘门和庆春门用于进出。”
“周府少夫人提供了亲笔画像,周府进行了大额悬赏。”
“下官派各路捕快进行了全城搜捕。”
一无所获。
直到第三天凤山城门集市口“活人造畜”事发。
“这对拍花婆子见事情败露了,竟然口服砒霜自杀了。”
“好在被拐的孩子找了回来,也算是能安慰到苦主的一片拳拳爱孙之心……”
“所以,这个案子你不想再继续追查下去了?”李昱白打断了他的话。
叶伯文一愣,犯人死了,失踪的孩子找到了,这不应该结案吗?
李昱白平淡地说了一句:“这个案子,你办得只能说中规中矩,不功不过,是守着你的本分做的。”
他从卷宗中取出了两份记录。
“周府小小姐失踪的当天晚上,有担儿村村民报案,称其家人暴毙于草丛中,死因有可疑。”
“第二日午后,白云洞有人报案称自家儿子外出游玩后不见踪影。”
同是失踪,还有命案,发生的时机又这么巧,不能排除是拍花子团伙多次作案的可能。
“衙门为何没有安排对这两户人家进行详尽的排查?”
叶伯文没狡辩,直接跪下请罪:“实在是这两日人手不够,下官现在就派人去。”
主要是那一千贯钱诱惑太大,谁都想赚这个赏钱。
李昱白没有深究:“我再问你,结案的卷宗里为何没有犯人的画像?”
叶伯文支吾半天,到底不敢隐瞒:“下官请罪,这一对拍花子公婆……的……脸没了。”
陈南山飞快地跟着垂头丧气的叶伯文去了殓尸房。
薄棺里,两具尸体的头脸就像被腐蚀了一样流着脓,皮肉像烂泥一样往下淌,早已烂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