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结束时,叶知县带走了周府几个家仆,主要是几个说不清何婆子死时自已在哪的嬷嬷和家丁。
约莫是来自顶头上司的压力,在走之前,叶知县专程给三平大大的长了脸。
“三平道长真乃世外高人,实在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典范,明日若能治好小小姐,本官不但有赏,还会酌情上表,奏请上峰给三七观发放度牒。”
又对周老爷和老夫人说道:“周家积善之家,舍财慈爱一片真心,日后必有福报无穷,周氏商行的匾额该换金的了。”
周老爷乐得连连保证,会不计代价不论钱财,阖府全力以赴配合三平道长。
周老夫人笑得有点勉强,没忍住睃了三平好几眼。
三平在正厅里,当着众人的面,捋着他的山羊胡子笑得胸有成竹好一派仙风道骨。
在无人处,他撩起道袍追着小七妹打,足足绕着东跨院跑了两圈。
“叫你好大喜功,叫你招摇撞骗,我不管,明早我就带大傻溜回三七观。”
“赏银什么的都是浮云,我保命要紧。”
“晚了,”小七妹边躲边说,“我和二位大夫说了,得在明早前凑足一千条野生肉厚的黑蚯蚓,和五百只身小尻大去头去足的蜘蛛,二位老先生将药馆买空了都不够,已经开始准备挖蚯蚓了,他们稍后就会来找师父你。”
“呜呼……”三平愤愤不平,“你怎么自已不去挖蚯蚓?”
“我和师兄要带着府里的小姐姐们粘蜘蛛,诺,你看,”她指着手拿粘竿站在院墙后吃桂花糕的大武说,“整个府里的闲人都得动起来,犄角嘎达里的一只蜘蛛都别想跑。”
“你师父我有多少斤两你心里没数么?”三平气喘吁吁地说,“万一有个万一呢?”
“那万一没你想的那个万一呢,”小七妹蛊惑道,“想想度牒啊。”
对于不想成仙的修道中人来说,度牒可是很重要的呀,不但可以养祭田,还可以免徭役、免杂税,甚至免些小罪。
三平气得手都抖了,气哼哼又无可奈何地跟着两位大夫,三个加起来快160岁的人带着好些家丁一起挖泥巴去了。
小七妹凭借一张笑得童叟无欺的小脸,成功的带着大武混进了东跨院的丫鬟圈。
几个人一边结伴四处找蜘蛛,一边互相交流了丫鬟和道士各自的生活。
“小老七,你修的是有情道还是无情道?”
“小娟,你在说什么有情无情的,修道哪有什么有情道?”
“秀姐,那你就不懂了吧,有情道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小老七,你再长大点就来娶我吧,我已经开始攒嫁妆了……”
小七妹笑得很和气:“不行,小道已经答应了青叶姐姐,长大后要来娶她的。”
“青叶啊,恐怕她很难等到你长大,要是小小姐……”
年长的秀姐打断了年轻的阿娟说的话。
“好了,你别胡说,要不你回去炒白砂糖吧,道长等着用呢。”
“秀姐不急,师父去挖地龙还没回来呢。”小七妹将粘到的蜘蛛去头去足扔进篓子里。
“小小姐真的能治好吗?治好了之后她还会长猴毛么?小道长,治的时候小小姐会不会很痛?她这么小,能挺过去吗?要是……”
“阿娟,你的话怎么这么多?”秀姐指着连廊顶上的蛛网说,“快,那里有只又黑又大的。”
“粘住了,秀姐,”阿娟笑吟吟地说,“难道你不好奇吗?小小姐可是莲花童子下凡,历劫以后还要回观世音菩萨那去当弟子的。”
这话说得有意思。
“小小姐是莲花童子命?”小七妹掐指算了算,“她不足两岁,那就是春秋甲寅子?”
“对哦,小小姐好像是生于春日。”阿娟想了想。
“谁说小小姐是莲花童子命?”小七妹问。
“老夫人呀,她安慰少夫人的时候说的,还说有本什么太平书里说,小小姐肉身不死不能成仙。”
小七妹想了想,只怕是《太平广记》里写的那句:凡人夭逝,未满七岁者,以生时未有罪状,不受业报。纵使未即托生,多为天曹权禄驱使。
“小小姐是莲花童子命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吗?”小七妹问。
“那怎么可能?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生辰八字都是极紧要的,除了父母双亲,连贴身丫鬟都不知道。”阿娟白了他一眼。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小七妹戏谑道,“难道你也是观音大士座下弟子,哎呦,那小道我岂不是冒犯仙姑了。”
“我是昨天不小心听到老夫人说的,”阿娟压低声音,“老夫人让少夫人送小……”
“咳咳……”秀姐用力的咳起来,“有人来了。”
另一队粘蜘蛛的丫头也来了这个角落。
“你们捉了几只啦?”那队有人笑着问。
“十五只了,你们呢?”阿娟也笑着回答,这个话题就这样自然的停下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阳光在跨院的翘角飞檐中逐渐湮灭。
东跨院的正房里,周大少爷劝说着:“明儿才是最重要的,娘子,快喝了药早早睡,道长说了,明天你我做为父母必须在场,还有大用。”
“芸儿那有两个丫头守着就行。娘子,你若不养好,万一道长治芸儿真要用你我之时,而你竟晕了,那才是后悔莫及。”
“相公,芸儿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吧?”少夫人接过了药一饮而尽。
大少爷将空碗又接过去:“娘子,你看那两个小道士,一个笑嘻嘻的,一个只惦记吃,谁都没当成大事来对待;还有他们那个师父,用的药连老大夫都没这么用过,可见……”
少夫人眼睛一亮:“可见他们以前治过,所以才不慌不乱。”
“对,因为会,所以才举重若轻胸有成竹,你看前两日来的大夫,哪个不是满脸凝重口称稀罕,一看就是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少爷连连点头,“就像我和二弟,二弟一看书就犯困,但算账比账房都准;我一看账本就头痛,但考秀才如囊中取物,都是各有专长的。”
“相公说得好有道理,果然还得多读书。”
……
东跨院的厢房外架着个红泥小火炉,罐子里烘着还在乱弹乱跳的蚯蚓,咕噜咕噜冒着白沫,满院子难闻的土腥味和臭味。
“小道长说要缝一百个药包,这得缝到什么时候?”
“还得将这些都烘干磨成粉,估计今晚没得睡了,你去取油灯来,我去热两个馍馍,咱俩熬夜做吧。”
守夜的两个丫头一人往左去了杂屋,一人去了厨房。
有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出现在廊下,见四下没人,谨慎的朝里扔了一颗小石头。
见还是没有人来,黑影快步走到药罐子边,用帕子包着罐子盖打开,将一小纸包的白色粉末倒了进去。
之后,黑影快速转身,循着来的路又走了出去。
黑影穿过了连廊,走进花园,又顺着花园的石板路,绕过了影壁,走进了南跨院。
黑影敲响了一扇木门,有人从里面打开,问:“办好了?”
“嗯,办好了。“
黑影走后,门里的人走出来,慢悠悠的四下看看后,疾步往南院的正房里走。
这个人走得又快又轻,就像在自已家中一样熟稔,然后她径直走进了耳房。
“嬷嬷,成了。”
“没有人看见吧?”
“放心,小道士带着丫头们去粘蜘蛛了,老道士跟大夫去挖蚯蚓了,今儿这番不会再出错了。”
“这么说起来,还得感谢这道士。”
“可不,还是现成的替罪羊。”
“嘘,咽进肚子里去,还不快收东西,明儿趁发丧,尽快赶回祖屋去。”
夜幕大张,亭台楼阁间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灯笼,像一条条白色的长龙,人心浮动都掩映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