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江看见他爸义无反顾的身影,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出声:“爸!爸!”
结果赵山就跟没听见一样,脚踏在雪地上咔沙咔沙的,几步就跨出去老远。
赵江冲王竹和凌定厚撇嘴一笑,跑上去拽住他爹的胳膊:“爸,你干啥去啊?”
赵山常年归楞,那胳膊都老有劲儿了,又粗又硬,赵江一下还拽不住,但好歹赵山回头了。
这位中年男人瞧着自己的好大儿,眼睛一斜,瞧着赵江抓他胳膊的手,还不说话。
哟,坐几天办公室这官腔还让你装上了!赵江一歪嘴,想着毕竟在凌定厚面前,就给他爸面子,把手给松开了。
“哼!”赵山这时候才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你说我干啥去?我去打傻狍子啊?”
赵江当然不知道,一头豹子两波人来找过小赵,还全被赵山同志误以为是来找他老赵的事。
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赵江觉得莫名其妙。
傻狍子三字儿暗戳戳的不似好话,赵江感觉他爸憋着火,却还是耐心地解释道:“爸啊,这豹子咱就别去打了吧?”这里还是商量的语气。
谁知道,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赵山就炸营了。瞅着儿子若无其事的脸,赵山脸微微涨红,摸着自己的红耳垂,喷道:“咋滴?你能去看看,我还不能去打了啊?就你能打?”
下面的向登峰,凌定厚两人有些搞不清这对父子的情况,面面相觑也不敢说话。
林场保卫处上家来的时候,王竹倒是在炕上,又了解姐夫秉性,大概知道是啥情况,嘴角轻轻扬起,摆了摆头。
见赵山面色不善地撇向自己,王竹咳嗽一下,把目光移开,对凌定厚和向登峰说道:“哎呀,这下过雨天儿就是蓝啊。”
“啊,是啊。”凌定厚和向登峰也是没话接话。
听到赵山的话,赵江先是一怔,然后两边的腮帮子轻轻鼓起,也是有些不高兴了。这小老头子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
“爸,你这话说的。能打,咋不能打呢?”赵江把手一挥,“豹子就搁那儿上头呢,估摸着也没啥能耐了。”
“用你说。”赵山又瞪了儿子一眼,返身又想往上走。
“爸啊,它那旁边还有头走驼子的熊霸,也是受了伤的。”赵江说道,“熊走倒踪,在哪儿可是没准啊。”
赵山步子一顿,又朝前走了几步,看着小牛和黑妞说道:“家里两条狗给我牵上不就得了。”
赵江摇摇头,“爸,它们跑一上午了都。”
这是实话,也是拖词。家里喂狗食的,赵江只要没事儿都是亲自喂,再就是王桂。进家门来,也就赵江领着它们上山。
要是狗给赵山牵着,它们不一定乐意干活,就是干活也不尽力,撤了绳子不往家跑就算好了。
赵山停顿几秒,也是听出了儿子的言外之意,又说道:“你跟着我们一块儿上去不就得了。”
赵江叹口气,只能动用杀手锏,借势压人,“爸啊,我妈说快过年了,不去打那些了。”
这是隐隐用王桂来威胁赵山了。
要是平时赵山还真就有点怂了,可此刻他犹豫片刻,头一摆,冲赵江说:“那是跟你讲的,又不是对我。”
赵山昂起头,“你到底跟不跟我去?”他摆摆手,“你要不去的话,赶紧该干啥干啥去。”
这么硬!今儿到底是咋了?赵江轻轻叹口气,先礼后兵先礼后兵,他可是让赵山摆足了谱的啊。
赵江瞅了眼他爸的挎兜子,点点头:“爸,我和登峰就不去了。你上山带干粮没啊?”
赵山鼻孔出气儿,“咋能没带啊,搁你舅家拿的大煎饼,饿不着我。打围都多少年了,我这还记不得啊。”
“昂,大煎饼……”赵江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说道:“咋没带点儿麦乳精泡来喝啊?”
麦乳精三个字儿,赵江是语调拉高拉长。
“瞎闹!我带那玩意儿干啥……”赵山先是不屑一顾,慢慢说话声音就低了,看到儿子眼里跳动的意味。
赵江走到他爸身边,手搭在他肩膀上,赵江还笑容灿烂满面春风,在坡下三人看来就是一副父子关系非常融洽的样子。
“爸啊,拿我舅啥大煎饼啊?”赵江笑眯眯的,手掌在赵山肩头轻轻敲打,“你想吃啥,大饼干啊,光头饼啊的都行呀,耐饿。”
“儿子大了,能帮你在小卖部挂账了。”赵江慢慢又补了另一句。
挂账这件事,平时跑腿小卖部的大多是赵山,王桂拿钱给他买东西,能落个几角几分的。
所以在王桂那儿没暴露,但赵江还没去小卖部平账,这事还是个潜藏的雷。
赵山这时候不说话了,身子没动,眼睛转过来看着他儿子,在心里平衡天平。
赵江真不知道,为啥他爸这么执着于这头豹子,吸了口气,说道:“爸啊,你今天上山打围背着我妈来的吧?”
“要是让我妈知道你刚进办公室,小姨夫和我向叔都这么忙工作,你还一门心思地上山……”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赵山就重重地一搂儿子的肩膀,笑呵呵的,脸也不红了:“江儿,瞧跟你爹说的啥话呀!走驼子在旁边,这我哪能上去啊,逗你玩呢。”
“那你上山来干啥?”赵江问道。
赵山接话挺快,在赵江胳膊上拍拍,“你搁山上好几天了,那我和你舅担心你,不得上来看看啊?”
真是好爹啊!
面对老父亲的强行挽尊,赵江笑笑也没说啥,反正他爸不去打就行了。真是来看他和向登峰的话,邱二的窝棚也不搁这边啊。
坡下的凌定厚看着赵江和赵山搂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样子,心里还有些羡慕:你说这爷俩处得是真好啊!不像他家里,俩爷们儿平时话都说不了几句。
赵山走前边,跟儿子一起下来,挥挥手,对王竹和凌定厚说:“走吧,不打了。”
“这就算了?”凌定厚好奇地问道,之前最有劲儿的就是赵山了。
“你没听小的讲啊!”赵山冲他瞪着眼,“有受伤的熊霸,你打围这么多年不懂啊?要我教你?”
这对多年的亦敌亦友,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了。
赵江瞧见他爸这幅义正言辞的样子,笑着轻轻摇摇头。
因为临近中午,一行人就去往邱二的窝棚,准备生火吃饭,再休息会儿。
在一行人往邱二窝棚去的路上,缓坡之上,一头遍布梅花纹的身影卧倒在雪中一动不动。
金钱豹将下半身深深伏在雪中,用冰雪来镇痛止血。
它耳朵一动,定定地朝下方看去。
也不知道金钱豹是听到还是闻到了什么动静,反正是有些灵。
它张开嘴发出虚弱的出气,明明无比疲惫虚弱,已是强弩之末,硬是从雪中撑起身子,几步一晃地慢慢朝高山的一片针叶阔叶混交林走去。
这片林子土质疏松,在夏秋枝叶时枝繁叶茂,避免了强光直接照射,凉爽而阴凉。
在豹子慢慢途径的身后,一颗红松上有刀凿斧砍和火焰燎烧过的痕迹,从周边树皮的生长能看出它久经岁月。
……
福江屯,屯部办公室内。
瞅着坐在旁边不断闹腾的老爷子和老奶,他们身旁是不断劝说安抚情绪的众人,蒋昌也是备感疲惫,叹口气,拿起话筒,拨动电话。
“福江屯,帮我接福林屯梁晓民。”
过了几分钟后,电话那头响起梁晓民的声音:“蒋昌啊。”
“嗯嗯,是我。”蒋昌揉着自个儿的太阳穴,“赵江他爹,那爷们儿有信了吗?豹子到底打没打下来啊?”
听到他的问话,屯部里也是安静下来,全盯着蒋昌的脸。
见状,蒋昌用手捂住话筒,微微侧过头去。
“啊……啊,嗯,好,我知道了,谢谢啊。”蒋昌放下电话。
“屯长,怎么样了啊?”老夫妇一左一右站到了他身旁,叽叽呱呱地问起来。
蒋昌举起手,“张叔张婶啊,上山打围哪有那么快的?打野猪也不是说打就打,何况是土豹子呢?”
见他们要张嘴说话,蒋昌赶紧接着说:“人几个爷们儿,今天一大早就上山了。你们看啊,在这儿等着也是等着,屋里也没炕上热乎,你们就回家去先把饭给吃了。有消息,我肯定第一时间来告诉你们啊。”
蒋昌竖起两根手指,“人说了,最快就这两三天了。”
接着他挥挥手,冲其他人示意,好说歹说才将老张头和他媳妇劝走。
闹哄哄一大堆人走掉,办公室内顿时安静下来,蒋昌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什么两三天,那都是他瞎说的。梁晓民说赵山那边压根没信儿,问他也不说明白,就是一大早来找他去屯部拿了枪。
别人帮自己忙,上山积极,蒋昌倒也不好说啥话,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梁晓民:“赵江还没回家吗?”
得到梁晓民肯定答复后,蒋昌才有些无奈地把电话放下。
他站起身来,不管咋样,蒋昌也要回家吃饭了。
……
此时,在西岭林场主办公楼外,一群人守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被白布盖着,有风吹起露出一角穿着寿衣的面容,又被他们给盖上。
他们也不闹,就低低地说话抽烟,地上都是散落的烟头。
这些都是被豹子咬死套户的儿子和孙子。他们家男丁兴旺,足足有四兄弟,还有俩刚成年血气正旺的孙子。
只是这个组合,林场来来往往的员工不免多看,窃窃私语几句。
正值冬运大生产,加上现在林场彼此兄弟单位间多有交流来往,办事又少不了来主办公楼,其他林场的员工,还多是有个一官半职的也能瞧见这幅景象,也好奇地探头张望。
面对他们的询问,西岭林场的员工们也只能将知道的说个大概,并且心里有点不得劲儿,毕竟责任是在他们林场,好几天了却还没有解决。
林场的办公楼没有多高的,往上走来到办公楼的第四层,这里能有阳光照耀,在夏天时却不会感觉特别炎热。
领导的办公室,一般都在最里面,这样能避免上下楼梯人的喧闹。从楼梯口进来,往里走到顶,就是曾经的生产场长,如今实质上的林场一把手韩一松办公室。
虽然正式的红头文件还未出来,但原来的老场长卸任后,韩一松已经是全面经管起西岭林场,来到这儿组织架构权力的顶点。
可蒋昌一个屯长中午还能回家吃饭呢,韩一松哪怕此刻肚子饿透了,也不敢到食堂去。
因为面前的人儿,他是真惹不起,还得哄着来。韩一松本身就是基层走出来的,是实干派,不能解决问题,他心里也不舒服。
韩一松起身,对要添热茶的刘均摆摆手:“小刘啊,你先去食堂,帮李婶打些饭菜。”
刘均点点头,就往出走,而靠近门口处的书柜旁,还站着一声不吭,面露尴尬的两人,正是林场保卫处的正副组长。
韩一松走到李婶身旁,半蹲下来:“李婶啊,待会儿饭菜来了,你多少吃点儿。咱林场的饭可好吃了。”
被喊李婶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听到韩一松说的话,只是轻轻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摇头说道:“我老头子没吃上过林场的食堂,我也不爱吃,不饿。”
韩一松神色一怔,这话说的,他根本没法接。
“李婶啊,林场这边一定会有个交代的。你不吃饭不行啊,身子骨要紧。”韩一松劝道,看了那边站着的两人一眼。
组长刘安和副组长曾一鸣赶紧走上前。刘安说道:“是啊李婶,我们已经找人上去打了,很快就会有信的。”
“你们昨天就这样说的。”老太太头也不抬地说了句,像是回应韩一松说身子骨要紧的话,拍了拍膝盖上放着的枕头。
这是缝来给她老伴陪葬用的,李婶坚持自己来做,“活这么大岁数了,也没啥意思。这枕头我做一对。”
韩一松站起来摆摆头,李婶呛得他更是没法子接话,关键人家也不闹,就是坐这儿缝枕头。
但她一针一针的,刺得韩一松上火,眉毛之间都锁成了深深的沟壑。
老太太穿针的手一抬,“你们也别劝了,啥时候豹子打下来我立马走。”
韩一松走出去,说道:“刘安,曾一鸣,你俩出来下。”
两位组长对视一眼,额头上都冒汗,赶紧跟出去。
走到楼梯拐角处,韩一松没了面对老太太那种和善,以上位者的气场问道:“一头豹子,奖励都拔到这么高了,还没打下来吗?”
语气中已是颇为不满。
任务交到了保卫处上,这就是他们的职责范围。他们不是没组织一波打枪好手的民兵去找豹子,可根本撵不着踪影,这就不是火力覆盖的问题。
见曾一鸣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刘安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找人去打了,没打下来。听梁晓民说,赵山他今天一大早就上山了。”
“赵山?”韩一松眉头一皱,记起来这是赵江的爹,“我不是让你们去找赵江吗?”
“赵江这几天没搁家。”曾一鸣连忙说道,“我俩那天下大雨,到赵家去,赵山起先还没同意呢,说豹子杀过生,打围的人都不碰。”
“我们还是后面去找梁晓民,才知道他上山去了,说是打着了一枪但没打死……”曾一鸣说道。
“但也快了,说是豹子挨过一枪,活不久。”刘安赶紧补充。
韩一松皱着眉头听完,他是不信这种感觉像推诿的话的,摆摆手,“算了,我待会儿自己去打下电话,问梁晓民赵江上哪儿去了。”
说完转身又往办公室去,中途回头盯着刘安和曾一鸣,目光在他们身上跳动:“你们找不着豹子,难道还找不着赵江吗?”
说罢闭眼摇摇头,大步离去。
刘安和曾一鸣愣住,瞧着场长背后,互相盯住。
“走,赶紧走!”刘安心里叫苦不迭,这是工作能力被领导给质疑了,“你去问出赵江在哪儿,我去领枪拿子弹!”
曾一鸣也反应过来,是找不着豹子,但赵江一个大活人还找不着吗?
两人火急火燎地在林场里分头奔跑起来。
曾一鸣性格直,升到副组长两三年,边抹着额头的汗脚下不敢停。
他真觉得这与人相处交际难懂,工作也真不容易,一个疏忽就耽误事了。
他觉得人情事故方面真要多问问组长,如今的赵江就是他们的救星,去找付建军人说找赵江,问郭沧说找赵江,问赵山他机灵先主动提找赵江,结果人老子还不高兴了!
真有点委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