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行人带着豹子坐卡车,风驰电掣往林场赶时,韩一松办公室内的气氛却逐渐焦灼。
外边站着林场的民兵,办公室内挤了李家四兄弟和二哥的儿子,加上刘均、韩一松和老太太,顿时显得十分拥挤。
“刘秘书,你老说再等等,还要等多久啊?”
说话的是个一米七几个头的男人,名叫李弘文,是李家四兄弟的大哥。他头上戴着黑狗皮帽,右侧嘴角有道疤,哪怕披着大袄子,也能看出强壮的体格,后腰的突起上山的人一看就知道别了刀。
“快了。咱十几个民兵都带着枪上山了,要不了多久豹子就能打下来。你们不用急,咱西岭林场就在这儿,还能跑了不成?”刘均说道,“我们保卫组的两个组长都上山去了,场里对这件事是很重视的。”
刘均面对有些咄咄逼人的李弘文,气势也是不输。
这年头一般的平头老百姓,面对单位和领导都是会有一定的敬畏心理的。
可李弘文面上瞧不出这种情绪,他抽了一口烟,知道刘秘书说的话也是托辞。
林场拿不出准确的时间,李弘文也知道豹子没那么容易打,但必须给林场施加压力。
二哥李明皱着眉毛,很是烦躁地不停动着脚,回头看了眼门外。办公楼大楼前还停着他们爹的尸体,由三哥的儿子守着。
人死为大,万事让步,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但他们的妈,李老太太,又气不过,必须要拿豹子头祭奠老伴儿,才愿意动土。
这老停在林场也不是个事儿,当儿女的劝不动倔不过,只能顺着老太太的意思来。
“唉,你说爸也是的,在家歇着不好吗?干嘛受苦来当套户。”三哥李高远嘀咕着,“家里压根就不缺这钱啊。”
但有的老人确实闲不住,就喜欢找点事情干,才觉得有精神。
“我已经安排咱们这片儿有名的炮手去打豹子了。”感觉到李家几兄弟的情绪,韩一松沉稳地说道:“那位爷们儿之前杀下过山神爷,相信很快就能回来。”
听到他这样说,李家兄弟抬了抬头,却还是没接话。
他们几个白天也不进办公室,就站在外边一天,等林场员工走了后再进来,其实已经非常克制了。但吹风挨了几天的冻,显然情绪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化的。
“我说韩场长,你们林场包楞场的时候,就没有扫过周围的山牲口吗?”李高远不满地说道,“那么多人拉木头的,就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套户的命不是命啊?”
这段时间林场工作本来就忙,韩一松还要处理这档子事,脸上也是有些挂不住了。这也不能直接赶人,传出去就是西岭林场不作为,还有点仗势欺人的味道。
他不禁头疼,想着刘安和曾一鸣怎么还没回来。韩一松倒没担心赵江打不下豹子,怕的是两人没找到正主,耽搁了时间。
听到李高远带怨气的话,虽然知道他是伤心,但激动的情绪,让养气功夫差点儿的刘均有些忍不住气,一来一往接话彼此就带上了火气。
就在气氛有进一步激化的感觉时,一声轻喝响起。
“三哥。”四弟李入海蹲在坐着的李老太太面前,回头盯住李高远,蹙眉静静地看着他。
李入海个子不高,将将一米七,理着个寸头,容貌并没有出众的地方,却自带一股气势。
被他一盯,李高远嘟嘟囔囔地退开,没再跟刘均贴在一块儿,到大哥李弘文身后和二哥李明站在一排,那些守在办公室外的民兵的紧张也稍微松懈了些。
原本在不停原地踱步的李明和他儿子李盛也停住,看了李入海一眼。
显然,作为四弟的他在家中说话的份量挺重的。
李入海对刘均抱有歉意地笑了笑,又跟韩一松点点头,回头轻声轻语地对李老太太说道:“妈,你吃点东西,不然身体受不住。”
李老太太眯着眼,将缝制中的枕头凑到近前儿,手有些抖地穿针引线,撅着嘴摇摇头:“我不饿!真想我吃饭,我要吃豹子。”
“妈,人场长说了,让杀虎的炮手……”李入海说道。
“赵江。”刘均赶紧补充。
李入海点点头,“赵江,去打扑爸的豹子了,最迟明天就能打回来。你不吃东西没力气,都抬不动豹子头啦。”
说到明天时,李入海加重了语气。韩一松眼皮一抬,知道自己可没说过这个时间节点,李入海就是专门对他说的。
在小儿子的好言相劝下,李老太太才放下针线,吸溜吸溜吃了几口林场食堂师傅现下的挂汤面。
李入海把端着的碗筷放到旁边的桌上,松了口气,看着那快缝了三只之一的第二个枕头,缓慢探出手想拽回来。
李老太太眼疾手快,一把给按住,放到大腿下垫着,也不说话,砸吧下嘴,把右手一伸,食指和中指亮出来,指了指自个儿的嘴。
“妈……”李入海还想劝啥,但想想就算了,拍了拍身上的兜,没摸着物,回头对李弘文喊道:“大哥。”
李弘文走过来,这位大汉从黑大袄子里拽出一个烟盒,花团烟,弯下腰递上了一根到老太太手上夹着。
接下来老太太手都不用伸了,李入海掏出火柴盒,拿出一根滋啦划燃,给烟点上,然后给火柴摇灭。
李老太太应该是上嘴的牙齿缺了几颗,嘴唇往里陷,长长吸了几口后吐出烟来。
李入海还是没忍住,劝道“妈,少抽点。”
李老太太一撅嘴,“还没活过啊?”她一双老眼里情感晦涩,拍了拍屁股下的枕头,儿子和孙子都不吭声了。
“妈!”李入海顿了下,“不行瞎说。”
岁数大了,老人有时就跟小孩一样,需要晚辈来照顾情绪。
等李老太太抽完一根烟,她把俩枕头往李入海怀里一塞,就站起来。
“愣着干啥?不嫌冻呀?走,回家了。”李老太太说道。
韩一松和刘均才松了口气,想着能回家吃饭了,就听到李老太太接着说道:“我们明早再来。”
韩一松眼皮往下,又闭紧了。
没办法,套户是在往回拉木头时候出的事,这年头公家还是非常有担当的,必须得管。
门外的民兵们很识相地让开一条道,韩一松和刘均送着李家往下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车子驶来的车轮滚动声,然后鸣了两声大喇叭,接着就是有点喧闹的人声。
“豹子!豹子打下来了!”楼下传来人大声的兴奋喊叫。
韩一松精神一振,赶忙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就见刘安和曾一鸣站着不停挥手。
两人兴奋的,不住连声喊,额头上都是汗。
还有赵山、赵江、王竹和向登峰打开后车厢,把一头野兽往下抬。在冷风吹拂中,金钱豹浑身的毛都是戕着的,在人面前显得体型挺大。
遥遥的,赵江抬起头,对上韩一松的眼神,冲他点点头,韩一松当即就笑了,心头一松,也是不住点头。
听到豹子被打下来,李家四兄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发愣。倒是李老太太反应最快,把李入海和李弘文搀着她的胳膊一甩,迈着小步子就跑了下去。
“妈,你慢点儿!”李入海忙喊,李家人连忙跟上。
“呼……”韩一松呼出一口气,心里的郁结感觉瞬间少了大半,跟刘均对视一眼。
“还得是赵江啊。”刘均抹了一把额头,李家这阵仗,他这种做文书工作的这几天应付起来是真的吃力。
心里有底硬气,两人这回不慌了,慢慢地跟在后边下楼。
向登峰和王竹刚把豹子放到地上,回头就看到一个老太太瞪着眼睛跑来。
李老太太给向登峰拨开,仔细地瞅着这头脑袋血肉模糊,夺走她老伴儿性命的野兽。
她步子有些踉跄地走过去,握住拳头,对准豹子脑袋就捶打。来上三拳后觉得还不过瘾,又改成踹。
“妈,妈。”李明看他妈感觉要摔,连忙上前扶住。
李老太太摆摆手,上林场这几天她都没有哭过,此刻满是皱纹坚毅的表情却在逐渐崩塌。
她快速出气几下,便仰头抽泣起来,眼睛红了滚出泪水。
李老太太走到担架前,轻轻拍了拍白布,又握住那早已苍白僵硬失去温度的手,哭嚎着说:“老头子,你放心去吧!豹子跟你一道上路了!”
她又回头冲李弘文和李入海说,“你们爸的性子我知道,这豹子不死,他合不上眼……”
李入海叹了口气,四个兄弟眼眶也是有些红。李高远的儿子李晓峰和李明儿子李盛一左一右站在老太太旁边安慰着。
看到韩一松和刘均的表情,刘安和曾一鸣虽然很是疲惫,却很轻松了,看着赵江和赵山露出感激的笑。
平常哪里能见到豹子,围在外边的民兵们瞅着那豹子狰狞的模样,心里都直犯怵。
他们虽然听过赵江的名声,却不怎么认识人。
此时赵山站在最前边,赵江站他左边身后,右边是老舅王竹和向登峰。
很自然而然的,刚才听场长说打虎炮手出枪了,大家都认为站最前边的应该是赵江。
李入海看着算是帮报大仇的四人同时,赵江也在观察他们。
很多人打个照面,赵江就能大概知道是啥样的人,基本上不会出啥错。
比如李家这四兄弟,从外貌上来讲,穿黑袍子嘴上有疤的人肯定最岁数最大。但赵江一眼就瞧出来,他们一行人里拿主意反而是不怎么起眼,却显得异常沉稳的小个子李入海。
李入海是典型的北人南相,嘴皮薄,看上去平平无奇,一双眼睛透出的光却很是精悍。
李入海看了眼韩一松,意思是让他介绍一下,韩一松领会他的眼神,刚想上前互相介绍,李老太太就跑了过来,一把握住站前边赵山的手,不停地晃。
“爷们儿!得亏你帮忙把豹子打了下来了啊!”李老太太抹着眼泪,“我知道这伤人命的山牲口犯忌讳,太谢谢你了!”
她回头冲李入海和李弘文说道:“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赵山刚想开口说几句客套话,李老太太就接着说道:“爷们儿,你叫赵江不是?我听你们场长说了,老虎也打下来了,真厉害,真是炮手!”
老太太原本是想夸奖赵山几句,可是话说出来,明显感觉握住的赵山的手变僵硬了。
她有些疑惑地抬头,看见赵山表情有些怪,跟憋着气一样脸色有些紫。
不止是赵山,王竹憋着笑,向登峰把头低下。刘安和曾一鸣也是张着嘴想说啥的样子。
赵山本来冒功就不得劲儿,赵江生怕他爸一个不高兴不愿意了,赶忙上前说道:“李奶,我才是赵江!这是我爸赵山,豹子是我爸打下来的!”
“哦……”李奶明白了,松开赵山的手,停顿一会儿跟曾一鸣如出一辙地赞道:“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啊。”
李奶成语居然还说得一溜一溜的,都是跟着老伴听评书学的,末了还补一句:“儿子打老虎,爹打豹子!”然后竖起一个响亮的大拇指。
“呵呵呵……”按理赵山该说点啥,但他听了李奶的话,硬是梗着说不出来,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笑。
因为这俩,都不是他打的!
倒是一旁的韩一松和刘均有些意外,毕竟他们理所当然以为豹子是赵江打的。
见领导们走来,心怀感激的刘安和曾一鸣有意为赵山说好话。
刘安说道:“李奶啊,人真是对你的事儿上心。下着雨就上山了,去打豹子,第一天没打着,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
“是啊。”曾一鸣点头,“我们十几个民兵上山都没干下来,影儿都没瞅着。”
韩一松笑着拍了拍赵山的肩膀,心里也是有些意动,寻思这爷们儿太费心费力了,“老弟,辛苦了。”
语气和称谓的变化,说明在心里这关系已经进了一步。
赵山连忙摆头,其他人越夸,他这大老爷们人脸就臊得越红!
幸好天色已暗,看不太出来。
刘均见了,对韩一松耳边轻轻说了声:“他性格就这样。”
韩一松想着在誓师大会上,赵江打下老虎时这么大荣耀,赵山当老子的表情都不动如山的,就觉得他只是不爱说话,性格确实很沉稳,印象不禁又加深了一层,眼神也更加热忱。
话说得不好听但是咬人的狗不叫,居功又不自傲,只消一句话,这么难办的事儿就给办了!
关键是很是感恩,将他韩一松放心上,这绝对是能做大事的能人、自己人啊!
李入海将目光从赵江脸上移开,走到近前儿,对赵山伸出手:“爷们儿,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了,我是岭北李入海。”
听到这个名号,赵江眼皮一跳,觉得很是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