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用罢早膳,桑眠便与李闻昭和容枝荔一同动身前往龙华寺。
龙华寺是皇家寺庙,远在京郊,建在一座叫通灵山的半山腰,香火极为旺盛,上京不少王公贵族皆来此拜求所愿。
听说从前北方苦于旱灾,当今天子曾于山脚一步一叩首来跪去龙华寺求雨,午时艳阳高照的天,半个时辰后便阴云密布暴雨倾盆,直下了三天两夜,救活农田百姓。
桑眠阖着眸子,静静听车轱辘声碾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声响。
容枝荔与李闻昭在另一辆车上。
打从一上车,容枝荔便就冷着脸,像个债主似的,趾高气扬吩咐李闻昭给她剥龙眼沏茶水,完全当他是个丫鬟用。
李闻昭想是被腰痛和前日近六个时辰的罚跪折腾的也没什么脾气了,整个人周身都散着一股淡淡的死气沉沉的意味。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绣银丝云纹锦衣,此刻将手从素色衣衫里伸出来,拈起龙眼剥开,透明汁水沾染指尖,一股黏腻的不适感油然而生。
容枝荔半眯着的眸子倏地瞪起来:“做什么!我让你剥给我吃!”
他置若罔闻的将果肉放进口中。
自从知晓她与母亲一起暗地算计着利用他之后,李闻昭内心便十分复杂。
只是这两人一个是亲生母亲,一个是即将要迎娶的尚书之女,即便自己有所失望,那也不能如何。
难道就因为对自己发妻恶语相向,蓄意栽赃就要指责她们,远离她们?
不能的。
再说桑眠丫鬟曾害死自己庶弟,他不是也没有休妻吗?
想到这里,李闻昭不免又想起那三十板子,想起桑眠冷漠着脸说和离,想起她恨极的眸子盯着他让他滚出去跪着的模样。
胸口忽然一阵发闷。
他烦躁的撩起车上帘子,见外面闹市喧嚣纷扰,又皱眉放下,喝了一口茶,这才好像平静些许,耳旁容枝荔声音也清晰起来。
“嗤,料想你们那小破地方也没有这般精致的水果,罢了罢了,就当是日行一善,打发叫花子了。”
“对了,方才离开时瞧见门口许多小厮,侯府这是要换个大门?”
李闻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他也是嫁衣事件过后才知晓侯府原来早就入不敷出,全靠桑眠嫁妆在撑着,而桑眠近日不知为何,忽然给母亲大把银子用于筹备春日宴。
虽说这是好事,也是正常,毕竟既嫁随夫,夫家有难处,她支些嫁妆帮衬是应该的。
可就是莫名其妙觉得不安。
从前心安理得,如今换了身子才知晓侯府对桑眠其实是有些亏待,她又从小是个有主见脑子聪明的,怎会逆来顺受又突然这般大方?
“我跟你说话呢!”
容枝荔暗含愠怒的声音将他神思拉回,李闻昭不明所以的望过去。
“我茶喝完了,给我满上。”
察觉到她娇纵不屑的目光,李闻昭拧眉,有些不耐烦,撂下一句你自己没手吗就阖上眼不管她了。
容枝荔气的当即就要一盏茶泼过去,想到昭哥哥还在,一会儿下车怕不好说,终是恨恨的停了手。
约摸一个时辰过后终于到通灵山脚下,日头高高挂着,刺眼得很。
桑眠拿手在眉骨上方遮了一遮,眯起眼朝山脚西侧看去,随后不动声色将视线收回。
从山脚再去龙华寺只得一步一步踩着石阶上去,冬末的风还带着凛冽,可缝隙里仍有探头而出的绿意,桑眠低头凝视片刻,等到身后二人跟上才迈着步子开始走。
最初容枝荔与李闻昭还算游刃有余,步伐轻盈,等踏过一阶又一阶还望不到头时,齐齐出了汗。
李闻昭轻喘着气,背后腰上都隐隐作痛。
看着不远处头也不曾回过一次的桑眠,他抿唇,咬牙加快了步子。
那边容枝荔也眉梢紧蹙,可不愿落在“桑眠”身后,便也憋着口气闷头往上。
以至于桑眠本以为自己还要在半山腰等上一等,结果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都上来了。
登高舒啸,凉意满襟。
她眺望远方,仿佛回到儿时与父亲一同在南洲爬上香炉峰,放声纵喊的恣意时光。
“昭哥哥……”
容枝荔扁着嘴凑近,许是发了汗的缘故,她身上甜腻香袋味道馥郁,瞬间淹没方才的清新旷怡。
桑眠退了半步问道:“怎的了?”
她语气里带着三分嗔怪四分卖俏,细声细语的抱怨:“昭哥哥方才怎么等都不等我们一下,害得我都不敢停下来休息,累的头都微微晕了。”
容枝荔瞅准男人胸膛就要软软一倒。
忽然中间插进来一只手,在日头下葱段儿似的晃眼。
李闻昭将容枝荔揽住。
“佛家清净之地,注意分寸。”
桑眠顺势又往后退了两步。
“你……”容枝荔胸口起伏,简直要被气坏了,“你又干什么?”
李闻昭也不知道。
他就是方才看见容枝荔对桑眠故作媚态,而桑眠就大喇喇立在那等着被投怀送抱似的,忽然就有点子恼。
等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二人中间了。
“这又不是侯府,你云英未嫁的,于理不合。”他仓促道,一边瞥了桑眠一眼,有些埋怨。
都不知道避一下的吗?
桑眠并未说什么,整了整衣服便往寺庙走去。
容枝荔有些腿软,偏偏今日出府时“昭哥哥”说求神要心诚,不宜带婢女,此刻她身边连个能搀扶的人也没有,只得靠自己。
三人进入殿内,桑眠寻了个由头离开。
李闻昭知晓她目的,本想跟着一同过去,可对方冷着眼看过来,他只得回到蒲团跪定。
桑眠被一个小沙弥引着去了寺庙后面,又走过两排屋舍,行过十几阶,终于停下。
她四处扫了一圈。
小沙弥应当是知晓她心中疑惑,笑着指了指树下正扫地的一位灰袍大师。
“敢问可是慧明大师?”桑眠走过去,双手合十,迟疑问道。
那大师没有回头,继续扫着树周尘土,声音确是低沉着传入桑眠耳中,如晨钟暮鼓,穿透人心。
“这位女施主近日心绪繁杂,尘恨隐现,怕是夜寝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