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太晃眼。
李闻昭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于慌乱中看清那男人的模样。
男人比四年前更高大挺拔,穿着一身月白镶银滚边花莲底纹锦衣,青玉色绦带束腰,高贵俊致,气度迫人。
所以……那夜在香炉峰上救下桑眠的人,竟是当朝太子?
春风携卷凉意,李闻昭倏地绞紧手中绢帕。
没事的。
他顿了会儿,暗自安慰自己。
是太子又怎样,当年他把阿眠送回来什么也没说转身便离去,对自己身份本就只字未言……
“太子殿下果然如同传闻那般好看,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我瞧着比探花侍郎还要俊俏。”
“嘘——议论太子,不要命啦。”
“相貌再美也不是你的,听说昭仪娘娘早属意魏太傅家女儿,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
李闻昭垂头听一旁几个女子窃窃私语,心里松口气。
还好,不是冲着阿眠来的。
太子殿下莅临,侯爷自然是要作陪,桑眠守着礼节客套几句,无非就是说什么蓬荜生辉之类的恭维话。
卫蔺却慢着步子,极赏脸的,句句都做了回应。
桑眠有点子噎。
今日的卫蔺跟之前那个冷漠狠厉的男人判若两样,甚至眼底的冰碴子都好似尽数融为春水,在暖阳下粼粼荡漾。
她抬头撩起帷幔,趁着后面暂时无人,低声问道:“太子殿下的伤可好了?那日的解毒丸没有什么副作用吧?”
银丝莲纹随着步伐轻摆,卫蔺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心里窃喜,觉得阿眠在关心自己。
努力维持着太子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卫蔺沉声道:“多谢侯爷记挂,本宫无碍,解毒丸也并无副作用。”
……哦,那你老朝我眨眼做什么…
桑眠面上不显,心里暗暗嘀咕,还以为是因着解毒丸,他生出什么眼疾了。
将余光从卫蔺卷翘而长,黑又浓密的睫毛上移开,她差人上茶。
今日来的都是些世家子弟姑娘与夫人,他们大多是为了相看而来,此时都在庭院里作诗赏花,一时间厅内就只有他们二人。
“这是……云山绿影图?”
卫蔺视线落在隔扇门旁那悬着的字画上。
“怎的没有落款,不过本宫一观,觉得这像是陈凝大师的墨宝。”
“太子殿下知道她?”桑眠讶异。
陈凝是她老师,最擅山水,用墨浓淡相宜,笔法细腻入微,画作在大乾曾一度风靡,只是在知晓她为女子之后,偏见立刻掩盖赞赏。
世人像是脑子被猪油蒙了,竟对这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女画师极尽嘲讽。
男子们觉得女人作画,无非是闺阁玩闹消遣,难登大雅之堂。
而女子们竟也嗤笑陈凝痴心妄想,还自称大师,就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而已。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在画师圈子里,都以取笑师父画作为乐。
如今多年过去,陈凝这个名字早被人忘却脑后了。
卫蔺言语里似有可惜:“本宫儿时曾有幸看过陈凝大师所画的《春江水暖》,细微知著,以小见大,很是精妙。”
“可惜…”
可惜被人抨击低级,一把火给烧了。
桑眠盯着画上峰峦的起伏,轻声喃喃:“画可惜,人又何尝不可惜。”
“这世道留给女子的路本就不多。”卫蔺叹道,他不动声色往后头看了一眼,接着挪近了些,近到桑眠可以闻见他身上清冽雪松香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卫蔺声音蛊惑:“阿眠,低头。”
她下意识垂首,很快觉得不对,心跳猛地停了一瞬,又在看到卫蔺掌心躺着的三颗珠子后,剧烈颤动。
这是……嫁衣上的的珠子。
“你娘亲绣的嫁衣,少的那三颗珠子,我帮你寻回来了。”卫蔺看她神色,终于将心底的猜测落实。
在桑眠开口否认前,他率先翻手把珍珠递到她手中,气声喑哑:“嘘,别怕。”
“本宫的嘴可严得很。”
男人手指冰凉,浑圆的珠子从他掌心落下,桑眠紧紧攥住,指尖不可避免划过他凸起的小鱼际,像是挠在卫蔺心上,痒痒的。
下人托着茶盘进来,男人脚步一转,修长手指执起玉盏,轻啜一口,心情大好。
帷幔被撩开,莲心忽然进来,面色焦急:“侯爷不好了。”
“大娘子和表姑娘起了争执,您去看看吧。”
桑眠这才反应过来外头有些嘈杂,她看了卫蔺一眼,对方神色如常,侧身让路:“侯爷,请。”
他将前面两个字咬的很重,眼底似有笑意。
桑眠无心管他,今日很重要,断不能出什么乱子。
从待客厅出来,下过几节汉白玉台阶,正对着珊瑚盆景,此刻围满了人。
“太子殿下来了,别闹了!”
“成何体统!”
人群自动给桑眠和卫蔺让了一条路出来。
不少姑娘面上飞霞,团扇遮面,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看着太子。
本来在看戏的太傅夫人拿胳膊肘拐了自家闺女一下:“娘没骗你吧,太子生的的确好。”
魏烟柔唯恐叫人听了去,恨不能把她娘的嘴捂上。
“怕什么,昭仪娘娘早就属意你做太子妃,心照不宣的事儿。”
“八字没一撇呢。”她捏了捏太傅夫人手心,潋滟含春的眸子落在卫蔺修长俊逸的身姿,耳根子红的比院子里珊瑚还要鲜艳。
桑眠看见李闻昭跟容枝荔两人盯着对方,乌眼鸡似的。
“怎么回事!”
瞧见她旁边是太子,李闻昭闪过慌乱,忙上前几步将二人隔开。
这才咬着唇,泪眼婆娑:“侯爷,你可要给我做主。”
“容姑娘她一言不合就动手扇我…”
桑眠不太习惯看自己这副身子做出这般矫揉腔调,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一块牌位上,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
原来是容枝荔在众人面前指责“大娘子”不忠不孝,说她孝期打扮艳俗不说,还亲手摔碎父亲牌位,李闻昭矢口否认,二人便起了争执。
工部尚书夫人尴尬笑笑:“正好侯爷来了,托家父修复的牌位已做好,来赴宴就顺手给带来了。”
桑眠温和有礼,向夫人道谢。
容枝荔将乱了的发钗簪好,羞恼的瞪了李闻昭一眼,也上来撒娇道:“昭哥哥,你快说句话啊,当时你就在场的。”
众人皆看向她。
桑眠唇边笑意未减,用刚好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道:
“是啊,我当时亲眼看到你与我家大娘子推搡,然后你失手摔碎了岳父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