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国昭仁二十一年五月初五,适逢端午节,又逢上了皇帝心爱之女莲华公主的生辰,皇帝下旨举国同庆,大内皇宫的侍女们站于二百九十九层玉阶之下,手持天灯,燃起烛火,天灯缓缓飞出琼楼玉宇,红砖琉璃瓦,径直飘入九霄。
宫中庆贺公主生辰,天灯燃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只,浩浩夜空,数不胜数的橘光铺满夜色,凉风习习,烛火葳蕤,似繁星当空,似繁花如锦。
那是我下凡的第十八年……
我追随子梨来人间后元神一直在沉睡,直到我十八岁生辰的今日,我才记起了往日种种。我是来寻一个人的,他是子梨,我的小师弟。
而这一场天下盛世是我父皇送给我的生辰礼物,若提及我的身世,可谓凄凉惨淡的很,许是司命星君那厢用力过猛,不仅给我安排了个一世不受宠却又被父皇惦念一生的娘,到头来还令我十八年不但没见过子梨一面,甚至连他的只言片语都没听见。
我父皇宠爱我,一者是因为我娘,我娘本是父皇从他亲兄弟手中抢来的女人,明明爱的不得了,可两个人偏偏性子执拗,谁也不让谁,父皇曾为了得她一句软话,将她打入冷宫受尽欺凌,甚至还三番五次怀疑我的身份。可我娘呢,偏偏不肯给父皇半点温情,带着我以及一个贴身宫女二话没说便进了冷宫。十月怀胎,她被强行灌过落胎药,被逼着喝馊水过,还被得宠的妃嫔们打过巴掌,夹过手指甲。父皇得知后心疼不已,亲自前去认错要带她回宫,可我娘亲一扇门将父皇关在了冷宫外,让他吃了个闭门羹。
堂堂皇帝怎能忍受这等羞辱,拂袖离去便是小半年没来,直到我出生,娘亲难产,宫女冒死请来了父皇才赶在娘亲弥留之际见到面。那一夜,娘和父皇说了很多,他们解了数年来的心结,可我娘却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我爹自知亏欠我娘,就倾尽所有来宠爱我。
二者是我降生那日,宫外开遍了落地红莲,红光漫天,惊动了整个锦国的黎民百姓。宫中那些居心叵测的妃子称那为妖兆,更拿古圣贤者称白莲为仙红莲为妖的话来说事,正要怂恿人间皇帝活埋我给皇后殉葬时,一名游离四方的仙人却言此乃吉兆,四海升平的征兆,更亲自给我取名为莲华。
当然那名所谓散仙,实则是我师父。
我被养在宫中十八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全然忘记了自己下来的目的,直到天灯燃起的那一瞬,我忽然想起来了。
“师姐你的眼睛不会骗人。”
“小神仙,等我回来。”
“小莲花,我不会忘记你。”
诚然,他约莫又要忘记我一次了。
天灯飘入夜空,钦天监说此乃祈福,九千九百九十九盏天灯代表了诚心,上苍知晓,可保我多活几年。
我自幼便体弱多病,纵使父皇将我捧在手心里也改变不了我倒霉的命运,隔三差五的得个风寒,偶尔还夹杂着落水啊,从假山上摔下来啊,脚打滑摔进泥潭里啊……这臭司命,给我都写了些什么破命格!
父皇痴情,母亲仙逝后父皇便遣散了后宫,毫不手软的将那些曾经欺负过我娘的妃子都给拉去殉葬了,余下那些听话的都赶的一干二净。我三岁时父皇在民间捡了个容貌酷似我娘的女子,封为了贵妃,将其全家从平民直接升为了丞相,这等破天荒的事情可让他被朝中文武给骂了好一段时日。
但我晓得,他是对我娘亲用了真感情,且他能分得清娘亲与那个女人,他将那个女人封为贵妃十五年却丝毫没有立后的意思,膝下多年除了我这个女儿,连个太子都没有。前些时日有个不知死活的大臣进言望皇上封贵妃为皇后,结果人还没走出皇宫就被打残了。父皇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言:朕这一生,只有一个皇后。
皇家无子,这让文武百官们人心惶惶,更有甚者在私下揣摩父皇会不会有意将皇位传给我,风言风语说的很是难听,不过好在我是个自幼身有重病的公主,在一次发病快要死去后,朝中百官才纷纷闭上了嘴。
即便如此,父皇对我还是好到没话说。
这些天灯会飞去什么地方,大抵会飞回九十九重云宫,或是我师父那儿。
我看了一会儿天灯就寻了个借口回了长梨殿,侍奉在我身侧的丫鬟名叫浮儿,跟了我四五年,比我小了两岁可胆子却是大的很,慕容贵妃不是个好人,之前甚至起了要毒杀我的心,亏的浮儿懂些医术,这才让我逃过一劫。
之前在上清宫看过司命薄,簿子上记载的凄凉不假,悲惨不假,可也没说会有这么凄凉这么悲惨的啊!
“公主你没瞧见,方才那慕容贵妃的脸都青了,皇上说公主是他唯一的女儿,唯一的掌上明珠,她本来还想试探皇上来着,谁知皇上竟会安抚她年岁还小,以后有机会生孩子。年岁小?她今年都三十三岁了,再这样下去都成老太婆了。”
我撑着下巴对镜拔下头上一枚簪子,浮儿上前来帮我,我揉了揉隐隐做痛的肩膀:“我这身子真是越来越不顶用了,才玩闹了一日就累成了这样。”
“公主一日都没闲着,饶是神仙也会累的。”浮儿松下我的长发,含笑安抚着。
“明日便是百花节了……”依着司命薄上所说,我会和他在百花节相见,不知在人间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浮儿不晓得我这些心思,拿着木梳给我梳着青丝,“是啊,陛下特意下旨将公主生辰的第二日定为百花节,明日公主出宫的事宜已经准备好了,陛下允诺公主今年可扮作平民与民同乐,这是本朝从没有的特例呢。”
身在皇家,锦衣玉食,却也诸多束缚。我提着一只步摇,抚过金片,清脆声漫入耳廓,我想了一阵,道:“浮儿,明日我们不坐宫中的马车,我们自己走。你想办法在宫外找一辆接应的马车,咱们出宫就换。”
“啊?不坐宫中的马车未免不合规矩了些,再说陛下特令侍卫随身保护,没有侍卫如何安全。”
我收过步摇,“要的,便是不安全。”
宫内眼线太多,就算我摆脱了那些侍卫,也还会有人寻到我,倒是不如先得两刻自由。
之前翻阅皇宫典籍时见过,宁亲王有个世子名唤重锦,可惜这位世子一直被养在宫外的王府别院中,与我这个皇宫中养大的公主自然不能相见,重锦拢共进宫三次,却次次与我擦肩而过。我们前十八年没有缘分,直到如今才有这须臾几年的缘分。
说来,我该感激司命星君,至少在这命格中,他还愿意多为我添一笔姻缘……
翌日一早,皇宫的马车从宫内驶出,我着了件简单的衣裙,青丝挽上一枚玉簪,肩上披了件淡色披风,堪堪一副平民打扮。马车出了宫便换成了一辆普通马车,至于那位被百人簇拥的公主,只不过是一名小宫女罢了。
人间五月本已百花凋零,算不得景色好,可自我降生之后师父的一句话,父皇便将红莲视为国花,且每年五月的百花节除了花匠们温养出来的桃花梨花之外,红莲才是最亮丽的一处景色。人间每年会有斗花大赛,斗的,便是谁家的莲花养的最好。
撩开帘子,马车渐渐驶入闹市,锦绣街上一片繁华盛世,卖花卖糕点的小贩们赶着早都摆上了摊,集市上百花争艳,桃李芬芳。
“小姐,慢些。”浮儿扶我下了马车,清凉的晨风扑面,鼻息前萦绕着馥郁的花香味,我跳下了马车拍了拍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朝百花深处走去。
“桃花,梨花,上等的花木,买回家去可养在瓶子中,保你半月不凋谢。”
我走近那处,抬指欲要抚摸花瓣,小贩笑容可掬的凑了上来,“哎呦小姐,可是要买花?”
我扯开唇角:“梨花梨花,乃是分离之花。”
“这位小姐所言差异,梨花的花期可比桃李要长久的多,是何寓意全凭文人的一张嘴皮子,旁人都嫌弃梨花有分离之意,可小的却以为,梨花开并蒂,意为夫妻和睦,花开一簇,意为一家人永不分离。”
浮儿惊叹道:“一枝梨花罢了,都快被你说成个宝贝了。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连陛……老爷都说梨花不吉利,小姐,我们还是去看桃花吧,往年你不是最喜欢杏花桃花的么。”
“小的并非巧言令色,乃是瞧出了小姐是真心爱梨花之人,故而才这样说,图个好口气。”
我抽出一支花苞半展的梨花,凑近鼻息前闻了闻,“浮儿,给钱。”
浮儿啊了一声,讶然道:“小姐,你还真要……”
“老板说的对,我也觉得梨花,是永不分离的意思。”
花香扑鼻,我收好梨花,特意又买了只花瓶将其养上。浮儿抱着花瓶小声嘟囔:“公主你怎么会忽然喜欢上了梨花呢,奴婢还是觉得桃花好。”
我安静的走在喧闹中,似有一瞬听见了他的声音:“老板,都要了。”
可是蓦然转身,却连他的一道影子都没捕捉到。
“子梨……”
这么多年没见,也不晓得他变成了什么样,是否还和当年在九重天那般,恣意潇洒。
一路上卖梨花的小店甚少,我心不在焉的行在集市上,余光偶尔扫见几盏快要凋零的花瓣,心头便更有些沉甸甸的。
“路那边有家茶楼,不如奴婢陪公主去歇歇脚?”
我放眼望去,路那头确然有一处茶楼,楼阁上挂着大片的红灯笼,里面隐约还有戏子的戏声传来,我看了眼天色,道:“也好。”
原是打算去茶楼子里喝茶来着,只是还不等我定神喝一盏茶,楼下的吵闹声便搅了我的好雅兴,某人怒气冲冲摔了杯盏,起身凶煞道:“老子偏要让小青过来服侍老子!”
茶楼老板颤巍巍的抖着袖子道:“爷,实在不是小的忤逆爷,而是这小青乃是小店的当家花旦,早早便与小的说好了,只卖艺……”
“啊呸!”男人粗鲁的捞袖子唾了他一口,欺人更甚:“能伺候大爷,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老子给你们脸不要,你们非要逼老子动手,来呀,给老子抢人!”
我放下杯子,敛眉沉声道:“这人什么来路,竟然如此霸道。”
浮儿嫌弃道:“公主你不记得了么,他是慕容贵妃的侄儿,以前进宫见过公主的。”
“慕容贵妃的侄儿。”我冷笑一声,“瞧着人模人样,却不想是个登徒子。”
手上悄然催动法术,正想教训他时,却忽然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放肆!”一只手擒住了男人正要打下去的巴掌,我心头陡然颤了颤,蓦然站起身,惊的浮儿吓一跳:“公……”
那张容颜,那个人,分明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