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中的传闻被小花玉听了去,小花玉特意赶来王府替我仗义执言了一番,她进府那时我正在同浮儿讨论打络子的技巧,学的眼睛花了,就想着出门走走,可路上倒是无意撞见了红簌,独孤尧的废话说了不少,但有一句话倒是挺对,是狐狸,总得露出点尾巴。
我行到假山时突觉得一阵仙气翻滚,璇玑扇也有了反应,仔细寻找去才发现是红簌,彼时她正站在假山外的水岸边,抬袖施了一道仙法,仙法正落进孑然一人走着的花玉身上,灵光熄进花玉的玉佩,她手上猛地用力,花玉的身子便顿时怔住,捏动法术,花玉便捂着胸口蹲了下去,面色惨白如纸。
是傀儡之术,这法术可操控受术者五感,若是用的猛,极有可能会一举要了凡人的性命。她竟然敢在凡间施这等法术。
我看了眼晴空万里的天,扇上一旋,九天之上便立即召过一片乌云,晦暗深处隐约可见两道闪电之色。她吓得收回了手上的法术,施法的那只手别在身后,一道云烟消散,眼前再无她的影子。
浮儿拿着披风匆忙跑过来,打量着阴晴不定的天好奇道:“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怎么乌云遮日了,近来的天可真是奇怪啊。”
两刻钟后花玉才寻到了在池塘边看鱼的我,方才的脸色惨白已经恢复了不少,兀自添了杯茶,歪着头道:“我方才去见过重锦哥哥了,他好像是有什么心事,提到那个名字叫红簌的丫鬟时他只说自己和红簌没关系,但是我见过那名叫红簌的丫鬟,对重锦哥哥也忒是热情了些,我看不过去,就先离开了。”指腹在杯沿小心翼翼的摩挲着,她道:“我不相信重锦哥哥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男人,姐姐你都替他受了这样多的苦,他若不要你,那连我也要瞧不起他了。”
“你也觉得,他不会这样无缘无故的就疏远我,对不对?”
“对,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花玉抿了口茶,继续和我要相信重锦之类的云云,可我,却一心回想着他那日离开时的决绝……
“小玉,你腰间上的那枚玉佩是从何而来?”我记得,她腰间之前并没有玉佩,她回了神,不拘小节道:“这玉佩是贺文送给我的,他说我名字中有个玉,总要带点玉在身上才好。”
我伸手过去同她讨要,她配合的将玉佩扯下给我:“这玉佩,是东陵玉,上好的玉种。”指腹擦过玉坠,灵光一次次扫走残留在玉佩上的傀儡术,她傻傻问道:“东陵玉,很名贵么?我辩不出什么好玉歹玉,只是瞧着好看,贺文说这是他用一副新作的山水画同一位商贾换的,因着上面雕刻了不少桃花,他觉的适合我,就送给我了。”
“他对你,可真是好。”我忽然,有些羡慕她。她捂住了我的手,眼中泛着灿烂星光,一本正经道:“姐姐,你相信我,姐姐这样好的人,老天爷一定会赐给姐姐一个好归宿,会有比贺文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人来疼惜你。”
我凄然扯了扯唇角,“好啊。”
她天真道:“不过,我还是希望这个人会是重锦哥哥,因为姐姐你喜欢的人,是重锦哥哥。”
假山后倏然恍过了谁的衣角,也许是小王爷吧,除了他,无人再会关心我。
重锦疏远我的这些时日,我常常一个人离府,索性也没人会管我。浮儿被我打发去给父皇挑选贺礼了,我便一个人去找个酒楼子,赏戏品酒,好不快活。想我堂堂上神莲华,昔日也同子梨的性子一般,豪放潇洒,喝遍了九重天的酒水,尝遍了一十三天的素斋,如今我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天帝总爱将一些生性无忧无虑的神仙放下凡间潇洒了,原是九重天的酒水,品的是性情,而人间的酒水,品的则是人生。
人这短暂一生,可比漫漫仙途数万年,来的要艰难的多。唯有做人,方能知道,什么叫做,得不到,舍不得。
戏台子上正演着穷书生与相府小姐这类无趣乏味的戏码,可偏偏这戏,凡人最爱听。久而久之,我也算入乡随俗了,偶尔也兴起眯上眼睛仔细听听他唱的是什么,观众拍手欢呼,我也跟着拍手叫好,凡人朝着戏台子上丢银两,我也掏出几锭银子砸过去,不为旁的,只为自己能够尽兴。
“少主,您请。”
隔壁桌子来了位客人,我一门心思的灌着酒,也没在意来人是谁,倒是那位眉目清澈的公子先认出了我,“莲……”许是晃过神知晓这是民间,及时改口道:“沈姑娘。”
我端着酒盏,恹恹昂头,携着三分醉意同他笑道:“是你。”
丹国来的使臣,只知道姓司马,外表是个皮白肉嫩的英俊公子,年岁不小,正是及冠之年,明明比重锦还要年长些,可重锦沉稳,他却恍若少年,有时候瞧着他,像极了年轻时期的子梨。
他身后跟着一名女侍卫,女侍卫生的明眸皓齿,眉宇间英气非凡,一袭侍卫装扮更显得其有女将之风,这样的女子,我打从心底喜欢。
“卑职如意,见过沈姑娘。”
初见这女侍卫是在父皇的大宴之上,司马公子对他这位女侍卫,也是很关心。
我扯出抹温柔的笑,单手撑着额:“既然来了,那便坐吧,如意,这个名字好,称心如意。”
司马公子见我这副颓废模样,敛住唇角笑色道:“沈姑娘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是有心事。”
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正好你们来了,陪我喝几杯吧。”
司马公子与如意相视一眼,缓步走来,矮身坐下。我招手命小二再送上两只酒盏一壶清酒,依次给他们二人满上,“酒能解忧,亦能忘愁,这等好东西却不能多喝,多喝伤神,少喝却是伤情。”
“忧从心生,愁从心起,沈姑娘为何不愿释怀呢。”司马公子看了眼酒盏中的清酒,低低道。
我无奈摇头:“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做到,便能做到的。”
他闻言,眼中亦是有了涟漪,感慨道:“是啊,有些事,并非是自己想,便能扭转乾坤的。”
我笑道:“司马公子,也有烦心事?”
他抬起酒盏,灌了一口,爽朗笑道:“一个生活在囚笼中的金丝鸟罢了,还有什么值得烦心的呢。”
“这个比方打的好,生活在囚笼中的金丝鸟,就算生的再美丽,也抵不过囚笼外的那些燕子。”
“沈姑娘也想做燕子,本皇……我也想。”
我提起酒壶给他斟酒:“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今日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就喝个痛快。”
“也好。”他再抬酒盏,身边的女侍卫却是拦了下来,“少主……”
他偏头去看女侍卫,眼神也柔了下来,“这次莫拦我,就让我再任性一回。如意,你也来,我们三只小鸟,就好好的喝一次。”
女侍卫目光深深的看着他,怔了许久。
台下的戏子唱到了丞相逼迫女儿嫁本朝的一位新晋状元郎,正是逼婚上花轿的桥段,楼上的百姓们对此更是青睐,齐齐拍手道好,我饮了一口酒,嗤笑道:“凡人最喜欢看生死离别的戏码,可若是真的要生死离别了,谁又能笑着送谁走呢。”
“是啊,再热闹的戏,到后来终归是逃不过一个人走茶凉的结局。”司马公子摇头感慨道:“时光总是走的这般匆促,谁又能保持这最初的真心呢。”
我笑:“司马公子为何也说这样伤感的话,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喜欢对酒浇愁呢。”
司马公子道:“沈姑娘在忧心什么,不如说来听听,在下也好安慰一番。”
再灌几盏酒,已经有五分醉意拢上心头了:“我忧心……我没什么忧心的,只是有些事情不太明白罢了,我不明白,昔日相知相识的两个人,为何到如今,相见一面却形同陌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疏远我,究竟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原来沈姑娘是为情所伤。让在下来猜一猜,姑娘口中的那个人,是宁王。”
“连你都瞧出来了我对他有意,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卑微了,我卑躬屈膝的去跟着他,求着他,可他的心终究是不属于我。”
昂头还欲灌酒,司马公子好心的握住了我的胳膊,阻止道:“先不要再喝了,喝酒伤身。”
我推开了他的手,苦笑无味:“佛曰,大喜不若大悲,铭记不如忘记。”
“沈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殊不知,心不动则身不死,这一切的因果,或许只怪沈姑娘你动了情。”
“自己种下什么因,也便得什么果,司马公子,你忧心的,又是什么?”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我这半辈子,从来都没有顺心过,我爹死得早,家中有母亲掌权,外族又有舅舅在身侧一日三次训示,家中无论何事,都要母亲和舅舅做主,而我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就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容自己左右。”
“他们逼你娶自己不爱的女人么?”
“是啊,从未见过,谈何爱与不爱。母亲要我娶她,只是为了家族利益罢了。我,甚至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将她娶回家做夫人。”他说此话的时候,目光试探着看向如意,如意亦是满脸愁容的饮了口酒,我笑出声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求之不得。”举起酒盏,我昂头看盏上青花,“我自幼便体弱多病,父皇,他将我视为掌上明珠,什么事情都纵着我,容着我,可我何尝不想自己也任性一回,但不能,生在皇家,就要一辈子恪守规矩,一辈子做只笼中鸟。”
凉酒入腹中,我意识渐而朦胧,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是,谁会喜欢一只被豢养的小鸟……”
司马公子浅浅一笑,继续与我对坐饮酒,这一饮,便喝了足足两个时辰。
后来我晕倒在酒楼中,司马公子见我昏迷不省人事,便小心翼翼的抱起了我的身子,命人备了马车,亲自送我回了王府。
深夜王府外只留下了等待我归来的官家,司马公子抱我踏入府邸,在我耳畔说了什么我尚且听的糊里糊涂,唯独感觉到他抱着我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后来便是那道熟悉的声音薄凉道:“劳烦司马大人了,本王送她回房便好。”
司马公子携着笑意道:“也好。”
我被送进了那个洋溢着暖意的怀抱,他身上的浅浅梨花香拂走了我灵台中的几丝醉意,我主动的伸出胳膊圈在了他的脖子上,闭上眼睛往他怀中蹭了蹭……
他送我回了房间,提起被褥给我遮好,我的手顺着他的衣袖一路滑下,抓住了他的手指,呢喃出声:“别忘记我我,别忘记我……”
子梨,别忘记我。
温暖的掌心贴在我的容颜上,他在我床前坐下,不知到底陪了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