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抿了抿唇,打定了主意不将乾云被害的事情告知抚顺王,便敛着眉一道叹息:“我知道乾云的下落,前去寻她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了……只留下绮妹妹一人,我们依着她的遗愿,将她葬在了白浪镇郊外的莲花庵里。”
“……是了,乾云她母亲是极信佛法的。”抚顺王面色悲戚,“只是这佛法中,于恩怨憎仇是怎么讲的?”
朱颜不解地眨了眨眼,佛法?恩怨?她前后两辈子都没活过二十岁呢,叫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去研究这个,也太强人所难。
“啊,是了……你自幼是跟着那徐氏的,并未修过这些。”抚顺王沉沉叹息,目光深远,不知记忆又落到了哪一年里头,“那徐氏我倒是见过的,容貌虽不见得讨人喜欢,但也不招人厌烦,中规中矩吧,不过办起事情来是极有魄力的,怕是连个男子都比不过她。”
“……您言重了,母亲也就是比常人多几分心思罢了。”朱颜垂首,暗自疑惑,倘他知道正是徐绸珍下手杀了他那心心念念的妹妹乾云,还会对她做出这样中肯的评价吗?只怕太难太难了。
抚顺王仍旧絮絮叨叨地向朱颜说些旧事,似乎是在这逼仄而阴冷的府中闷得久了,大约话也没个人说。
“乾云那时候才五六岁呢,就弹得一手好琴,父皇从前甚是宠她,不想说赐死便是赐死……半点情面也不讲……”
“我后来才知道,她母亲带进宫中的一个丫头救了她,她那一回冒死回到上京,是为了替她母亲报仇……”
“其实她也太过小心翼翼了些,我又没有道理去为难她……她大可不必那般隐姓埋名,还跑去什么弦月楼,定是受了不少委屈的……”
“不过你说乾云既是喜爱佛法,心中怎就放不下一个‘恨’字?我想恢复她的身份,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了你爹,她说什么也不乐意,真是犟脾气……”
朱颜静静地听着,她忽然有一种恍惚,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执念纠缠的魂灵,正在向她诉说昔年的往事。
“对了……阿颜,我听益谦说起,你在江南见到了纾忧?阿忧她过得可好?”
朱颜陡然回过神,点点头:“纾姐一切皆好。”本还想说起靖的事情,但想起那次前往上京的船上,袁凛曾提起过靖还在世的消息不能透露给旁人,朱颜便硬生生地住了嘴。
“不知阿忧还愿意见我吗?”抚顺王似是随意叹息。
朱颜默了默,忽然低笑,“您真想将纾姐作为一份礼物,嫁给而今当政的那位么?”若他真是如此想,只怕纾忧是不愿见的。
方才说起乾云的时候,抚顺王还慨叹先皇对乾云多么无情无义,临到他自己头上,不也一样要将自己的女儿推向无法回头的深渊么?
并无区别呀,当真并无区别。
抚顺王不言语了,这个女孩子言语之间的凌厉和滴水不漏,果然与那徐氏一般。
“阿颜,该回去了。”袁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屋内本就幽暗,被他挡住了大半光线,黑得如同长夜一般。
朱颜缓缓欠身立起,“阿颜告辞。”
直走出抚顺王府的大门,朱颜才长长舒了口气,“真累啊……”
“若是不喜欢,往后再不带你来了。”袁凛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若非纾忧尚在人世的消息由朱颜来说更为可信,他也不想带她来这么个阴暗的地方。
“对了,那个……抚顺王患了什么病症,你知道吗?”朱颜飞快地钻进车中,忽然勾起粲然的笑意,“我觉得是心衰吧?可为什么他平素饮的药茶是竹叶石膏汤的成分?”
竹叶石膏汤是清热剂,对于心衰的人来说,若是下一剂猛的,或许就直接心阳暴脱而亡,若是像抚顺王那样每日一点饮用,应当还是会积压成疾的。
“今上吩咐我为他主治。”朱颜都能猜出方剂,袁凛自然不打算瞒她,否则越描越黑,徒然添出不信。
“唔?”朱颜惊讶地瞪大了眸子,声音压低下去,“你不是在玩笑吧,宣清?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在害人!”
“……他平素还服用师尊配制的药物,那种药丸容易助生火热,因此才以极淡的清热药入茶,并非你想的那般。”
朱颜垂头想了想,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毕竟那茶中药量极淡,真想害人的话,还有比这方便多了的法子,一样能够杀人于无形,谁也不会选这么个劳神耗力的法子。
……………………以下内容才是【芳华蔽路】这一章的…………………………
那日一别之后,朱颜的日子又清闲了下来,而且随着她回京日久,那些士子对她的好奇也渐渐淡了。
朱颜每日窝在玄菟楼内,时而写写画画,时而翻出写医书,企图在犄角旮旯里寻到些新奇的方子,好给桐君堂添上些独一份的药丸。
桐君堂已经成了上京有名的一处铺子,毕竟这年头成药太少见,又有许多药物功效稀奇,主要是用来调养身体的,因此备受京中大户人家的喜爱。
不过无人知道桐君堂的来头,后来猜来猜去,大家都一致认定,这般成功的一处买卖,铁定是隶属于朱氏的,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要隐藏在暗中了,难不成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有些上了点年纪的人还记忆犹新,当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早已弃官从商的朱氏忽然一下子销声匿迹,待战乱结束,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重新占据京中商业命脉,曾一度传为奇迹。
这些事情朱颜自是不晓得的,她除了给那桐君堂起了个明子,抄了几份可供研制的药方外,其他事情都由徐绸珍打理,不教她动一丝一毫脑筋。
这名义上的母女两人虽然久不见面,但在合作上却是越发默契了。
七月初五那晚,朱颜从容娘手中拿到了袁凛送来的帖子。
是一份请帖,由夫人柳落笙手书,邀请朱颜于初七日前往府上,参加所谓“兰夜斗巧”的宴会。
朱颜疑惑地看着容娘,农历七月为兰月,七夕当夜则被成为揽也,向来是有乞巧的风俗的,这些她是知道的,之前一年在江南白蘋还拖着她去拜过织女像,但是这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京中一些有头脸的人家多半会轮番举办斗巧会,一来让府上姑娘们比一比绣功,二来也借着这个名头相看相看亲事。”
“相看……亲事?”朱颜好奇地霎了霎眼,“不是斗巧么?应当只有女孩子参加才对啊。”
“姑娘向来聪慧,这事上怎地钻了牛角尖?”容娘在她身边坐下来,耐心解释,“自然是各家的夫人前来相看未来的儿媳,难不成依姑娘的意思,是要教姑娘们自己觅夫婿么?”
朱颜抿唇不语,这也并不稀奇,不还有抛绣球这么一说么?
不过她向来懒于同容娘有什么口舌之争,因此只是笑了笑,唤了白蘋预备更衣梳洗。
“对了,明子有没有提起过,后来那姑娘还去过桐君堂么?”朱颜那日回来之后将遇到袁溶溶的事情同白蘋委婉地说了一下,此后这件事就托付给白蘋去询问,不想袁溶溶再没有去过桐君堂,这一晃都快半个月了,用她的话来说,再不服药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没有呢。”白蘋替她绾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笑,“姑娘也是白操心,既然姑娘说宣清公子待她十分亲近,此事定然已悄悄办妥了。”
朱颜沉默了一会儿,舒口气,白蘋说的也对,袁凛办事向来妥当,那溶溶同他关系又亲厚,自然不会再有差的,一切无须担心。
可她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啊……
“姑娘,这兰夜斗巧会上,未嫁的姑娘是要那处绣品比试的,姑娘虽说定了亲,但总得备上一份吧?”
“……是么?”朱颜幽幽回神,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近朱绮在学绣花,她平日也为了给朱绮示范随意绣点零零碎碎的东西,但仔细一琢磨,好像并没有什么单独成幅的,这样敷衍似乎不好,“你将我绣的那方有莲蓬的帕子取来罢,一会儿我带过去。”
白蘋很快就取了过来,但随即对着手中的帕子犯愁,帕子上两支碧绿的莲蓬虽然绣得栩栩如生,但毕竟太过简单,这样的绣品拿出去那根本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别担心,我一会儿再补上几笔就是。”
傍晚时分,朱颜选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出发,打算悄悄溜上席,尽量别叫人发觉。
白蘋一路上给她又补习了一遍乞巧的各种活动,万分担心自家姑娘离京太久,赶不上那些京中的小姐们。
朱颜被迫背了一串风俗活动,包括什么拜月、穿巧针、喜蛛验巧、染丹蔻等习俗,其实据容娘无意间提起,在弦月楼附近还有着乞巧夜市,卖一些时鲜的绣线、绣样,还有形貌可爱的点心,不过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是不被允许前去逛夜市的。
说到那个喜蛛验巧,朱颜拧了一路的眉头,她敢说自己别说尸体,就是真的撞见了鬼也未必害怕,可她就是怕虫子,也正因这个原因,她当年放弃了填报植物学相关的专业,退而求其次选择中医,能够同晒干的药材打打交道。
白蘋见她害怕蜘蛛,便将装了蜘蛛的小盒子捏在自己手里,又不敢捂得太紧,生怕闷死了小蜘蛛,明早就不能验看蛛网是否又圆又密了。
然而朱颜还是将手全都缩进了袖内,似乎这样就能肯定那蜘蛛不会爬到自己身上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路,朱颜嘱咐白蘋务必将那小盒子留在车内,这才放心地下了车。
“不过姑娘啊,那边席上的小姐们应当都带着的……”白蘋耸了耸肩,怎么人家小姑娘都不怕,就自家姑娘怕成这么个样子?平素分明觉得她胆子大得很呢。
朱颜觉得自己又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匆匆溜到席上,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够隐蔽了,不想刚打算寻个没人的地方先坐一会儿,就被人唤了一声,“那就是朱矩之先生家的小姐呢!”
于是她霎时就成了一干女孩子们注目的焦点。
夫人柳落笙立刻走了过来,露出粲然的笑颜,“颜姑娘来了,往我身边来坐罢,大家一直都盼着你早些来呢。”
一直都盼着……朱颜欲哭无泪,她要是早知道自己有这么引人注目,她一定会编个理由不来的。
但是现在还想走,那就来不及了。
不得不说,柳氏果然不愧为舞伎出身,与人攀谈的能力甚佳,好在她没有为难朱颜的意思,反是替她将不少难以回答的疑问挡了回去。
其他几家前来相看儿媳的夫人们都知道朱颜已定了亲事,如今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个俏丽的人儿,心中都暗自后悔。
“时候也不早了呢,夫人,是时候该请各位小姐们拿出绣品一观。”说话的是个青苔色罗衫的少女,抓着两个垂髻,看起来乖巧活泼。
朱颜觉得她有些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瞥了她几眼后又丢开了此事,转眸去寻隐在一干花枝招展的少女中的袁溶溶。
绣品都由侍女收起,交给几位夫人评议,因此席上的女孩子虽然仍在闲谈,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只有朱颜仍一心一意地寻找袁溶溶的身影。
“颜姑娘,颜姑娘……”柳落笙见她不应,手中携着一方帕子走到她身边,“这方帕子是颜姑娘带来的么?”
朱颜回眸瞥了一眼,缓缓点头,“正是,有何不妥?”
几个小姑娘都为她捏把汗,竟敢对未来的婆母爱理不理,也真是太有个性了,难怪是朱衡的女儿,这般高傲的性子倒是少见。
柳落笙对那些女孩的心理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她在朱颜面前委实没有什么地位,这口气能忍也就忍了,何况她看朱颜是真的在出神,也并非故意,不必特特地放在心上,因此声音仍旧温和如春风,“几位夫人都以为,颜姑娘这一方帕子甚有新意,可评为魁首。”
话音一落,不仅朱颜愣了愣,周围的其他女孩也一片不解,只听闻朱颜有才名,难不成连刺绣手艺都能压她们一筹?这老天也太偏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