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呼啸,乌云低沉,即便穿着厚厚的袄子,依旧能感觉到寒风如同钢针一般往骨头里钻。
太子紧了紧棉袄,看向四周。
秋收已经结束,整片大地光秃秃的,不见一棵树一根草。
“人烟稠密之地,真是寸草不生啊。”朱慈烺感慨道。
宋应星接道:“树木用途多,草可以喂牛羊也可以烧火,多有为了争抢荒草打起来的,怎么可能留在田里。”
“话虽如此,但是长久下去不是办法。”朱慈烺指着远处的山头说道:“那山头无法开垦,却可以组织种树,啊不管是。不管是果树还是板栗树,总能多口吃的。
道路两侧亦可种树,官府出树苗,百姓招呼。出力,每年修剪的树枝归百姓所有,木材归官府。”
宋应星考虑片刻后说道:“只要不让百姓出钱,又不增加什么负担,臣以为可以尝试。”
百姓穷苦,连一根稻草都舍不得丢弃,若是能够每年有一批树枝收获,他们肯定愿意。
不论是当柴卖还是自家烧,都是极好的。
朱慈烺转身看向远处忙着秋种的百姓,问道:“今年感觉特别冷,对秋种有没有影响?”
宋应星忧心忡忡地说道:“尚待观察,若是极寒至能冻死麦苗,大规模减产,恐怕又是一年饥荒。”
“加大推广番薯玉米土豆的力度,其他备荒的作物同样大力推广。”朱慈烺停顿了片刻,道:“即日起,南北两大营伙食里加番薯玉米土豆,番薯土豆溢价收购,粮税许以玉米缴纳。
诏令,明年起,将番薯土豆玉米的种植面积纳入官员政绩考核之中。”
“殿下圣明。”宋应星拜道。
玉米番薯土豆推广缓慢,除了百姓怀疑其产量外,还因为朝廷收税不收这些玩意。
土豆和番薯不易保存,没法收,但是高价收购可以鼓励百姓的积极性,而玉米是可以直接收税的。
而将种植面积作为官员的考核项,他们就不敢随意糊弄了,而且不怕他们强逼百姓去种。
这年头什么都缺,尤其缺粮,所有地方都改种玉米土豆番薯才好。
当然,官府真要强迫百姓改种,怕是会产生混乱,所以太子补了一句“勿得强逼”。
随行的书记立刻飞奔回城传达太子旨意。
太子安步当车在田埂上走着,附近百姓看到他,猜到其身份尊贵,不由频频侧目。
却没有人敢上前围观。
溧水县距离南京城一百余里,快马一天即至,对大部分百姓来说确实天涯海角一般的距离,所以他们对权贵充满了好奇,同时也敬而远之。
担心麻烦上身。
太子也不去打扰,沿着田埂走了一两里的样子,两个身影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个老妇带着一个小娃在翻地。
秋收后翻地属实正常,毕竟不管是为了养地还是耕作,都是要翻一遍的,但是这地已经翻了一遍。
忽然,小娃欢呼一声,跑过去捡起了一截手指头大小的番薯,随意抹了抹上面的泥土,瓣下一截递给老妇。
老妇抹了抹孩子的脑袋,说道:“我不饿,你吃吧。”
天气很冷,老妇满头大汗,身上衣服单薄,整个人瘦骨嶙峋,孩子衣服稍微厚了些,却也破破烂烂的,看着就知道生活不好。
不可能不饿,只是想着剩一口给孩子吃。
朱慈烺下了地,拱手道:“大娘,歇口气可好?”
老妇犹豫了一下,道:“天太冷,做事暖和。”
“你家男人呢?”朱慈烺问道。
“没啦,前几年发瘟,都没啦,孩他娘跑啦,就我两个将就着活。”老妇说道。
“这地已经翻过,为何还翻?”朱慈烺问道。
老妇回头看了眼还在啃番薯的孙子,道:“地下还有一些剩的,不能糟蹋了。”
半亩田,顶天能剩下一两斤番薯,全部翻一遍消耗掉的能量绝对超过收获。
属实是血亏。
太子却无法说老妇做错了。
她的渠道、眼界和地位注定了她只能干这种入不敷出的事,毕竟不是后世,能有低保,也能当个环卫工服务员什么的糊口。
“大娘,歇着吧。”朱慈烺解下棉袄递了过去,道:“穿上吧,万一病了,这孩子可没人照顾。”
“不敢受郎君赏赐,太贵重了。”老妇连忙推却。
“无妨。”朱慈烺说道:“我救不了天下人,眼前看到的还是能救急的,拿着吧。拿回去改一改,孩子也能穿。”
老妇犹豫了一下,噗通跪下磕头,说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起来穿上。”朱慈烺扶起老妇,说道:“天冷了,切切不可生病。”
那孩子其实更冷,但是老妇人生病死了,孩子没人照顾,十有八九活不了,反过来有老妇人照顾,孩子才有机会长大。
太子都把棉袄脱了,魏六一不可能无动于衷,脱下棉袄把孩子裹了起来。
及膝盖的棉衣,重十一斤,本地人穿上绝对暖和。
北方不懂南方的冷。
老妇感恩戴德地起来,踌躇片刻后说道:“贵人若是不嫌弃,请去喝一碗水,再吃两个番薯。”
没有杯子,没有茶,甚至都没有热水。
保温是个问题,而烧水需要的柴草需要搜集,烧水本身也要大量时间,除了富户,穷人家只能喝生水。
就这,大概是老妇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
太子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去看看到底有多穷。
路上,太子问起了今年的收成。
老妇露出一丝笑容,道:“今年风调雨顺的,收了三石番薯,缴了租子还剩下八斗,够吃到来年的。”
八斗,不到一百斤。
如今才八月,夏收四月,也就是说两个人平均每天吃七两番薯,一个人也就三两五。
一天三顿加起来就这个量,不是一顿这个量。
更恐怖的是,三石收获,二石二缴了租子,超过了七成。
“东家仁慈,见老伛孤苦,大发善心收了番薯,不然还要换成稻谷。”老妇真心实意地说道。
太子忍着心酸问道:“今年有摊派什么的吗?”
“大老爷上任,免了今年赋税,不然可剩不下什么。”老妇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她的东家地主确实不错,因为七成租子是包含了粮税的,不然还要出六斗,不,不止六斗番薯,因为要先把番薯卖出去换钱或稻谷去纳税,至少要八斗。
所以百姓不乐意种呢。
确实产量高,但纳税时过个手,等于白忙,何况不一定卖的出去,到时候交不上税更麻烦。
朝廷不可能收番薯土豆的,实在是没法保存和运输,而地主们一样的想法,基本不可能收番薯土豆当租子的。
因为他们不吃。
太子自己也不吃。
此时的番薯没有太多的改良,个头小纤维多,吃起来不甜还塞牙涨气,有条件的更愿意吃玉米糊糊,富人家当然是吃白米白面。
到了妇人家,只见一间草屋八面漏风,就跟太子曾经看过的视频一样,一个土窝上面架着一个陶罐,旁边就是草堆。
别提火灾隐患,祖孙俩就是睡在草堆里的,旁边有一个破碗,别的东西全都没有。
朱慈烺问道:“大娘可曾想过迁去湖广?”
“湖广在哪?有什么好的嘛?”老妇问道。
朱慈烺想了想,回道:“陛下亲征,从献贼手里收回了湖北,正组织百姓屯垦,提供迁徙途中的粮食,到了地方给种子、农具、粮食和房舍。
你这样熬下去,就算把孙子带大了也找不到媳妇,到了湖北种个十亩田,等孙子长大了估计能赞下彩礼。
都是朝廷的田,只缴三成粮,别的负担都没有,肯定能够攒下来。”
听说能给孙子攒下彩礼,老妇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是什么让她坚持到现在?
孙子。
给夫家传宗接代的愿望。
“贵人,怎么去呢?”老妇问道。
朱慈烺回道:“等官府组织,路上保证能吃饱饭,到时候你们祖孙去报名。”
“好,那可太好了。”老妇激动不已,甚至忘了给太子倒水。
“行了,你歇着吧,累了半晌了。”朱慈烺挥挥手,转身离开。
魏六一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道:“跟你投缘,送你了。”
掏出两枚银币塞进小孩的怀里,扬长而去。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妇人拉着孙儿跪下,连连磕头,一直到太子消失不见。
旁边探头探脑的邻居们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妇人冷笑着说道:“王秦氏倒是交了好运气。”
“贵人抬举,都是贵人抬举。”王秦氏显得有些紧张,说道:“贵人看上了小猴子,想带去做个书童,等回程的时候带走。”
“恭喜恭喜。”诸妇人立刻改了语气。
真心恭喜,也满怀羡慕。
给大户人家做书童,哪怕做个奴仆,生活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太子不知道也不在乎王秦氏扯他的大旗,此时正往西疾驰。
这次出来主要是去看马鞍山铁矿的生产情况,之所以没乘船,倒不是怕落水,主要还是想看看地方民生。
并不容乐观。
王秦氏家属于贫民中的贫民,但是大部分的平民的日子并没有太多改善。
整个崇祯年间的负担都太重了,一两年恢复不了元气。
就在太子考虑着怎么尽快恢复民生时,忽然感觉脸上一凉。
抬头一看,纷纷扬扬的雪花正飘飘落落。
下雪了。
长江以南,八月初十,崇祯十七年的第一场雪下的格外早,也让太子内心充满了忧虑。
太子勒马,道:“回城,回南京。”
南直隶雪花飘,北方更冷,说不得什么时候河水就封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