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的法真身是三百六十岁的鹰头蛇尾龟,凶得很。但是化形成人却有一副寿星外貌。不少人被皮相欺骗,以为老人家好欺负。大乔却亲眼过见他一边大力猛咳,一边把膀大腰粗的抢匪直接来了个过肩摔,把人当场摔晕。而见过他施展神通的妖怪更是没有,小妖怪一提起丁老都讳莫如深。大乔隐隐察觉到凡是见过丁老使用本能神通的人或怪恐怕都不存在了。三百六十岁的鹰头蛇尾龟肚皮大得很,几乎什么都可以容纳。如今他老人家妖力能晋阶为天君,与长年吞吃小妖小怪不无关联。
这一点,大乔一直不喜。她被迫成为“夜行者”后一直秉公奉法,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妖。对抓到的犯罪者永远都是绑皮实了再扭送给上一级执法人员。目前,她的上一级执法人员是丁老。想到这,大乔心里有个小小的结。她想着那些被抓到的犯罪者之后再也没有在眼前出现过,丁老说是移交给夔主下属的行政管理部门遣送出界……真的是遣送出界吗?
大乔偷偷打量丁老。这老头凶名在外,在大乔和小乔面前却表现得和蔼可亲,是个慈祥的老爷爷。甚至在大乔初做夜行者时多有照顾,把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大乔拉扯成一个能独挡一面的夜行者。不管外界怎么评价丁老,大乔对丁老多少有一些孺慕之情。
丁老进门看见两朵姐妹花并肩而立,顿时眼前一亮。“小乔又跑来搜刮姐姐啊?”这话本意不妥当,但从老人嘴里说出来就带着一股亲昵的意味。
小乔嘻嘻一笑,把抱在怀里的咖啡豆罐子朝丁老摇了摇。“丁老,您的咳嗽最近又厉害些了?”
“咳,天气不好,就喘得厉害。”
“不不不,是城里空气不好。丁老有时间去乡下住一阵,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让肺也换换气吧。”小乔趁机给自家村里的农家乐拉生意。“……不贵,包括食宿,每天给你五折优惠。”
丁老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又猛咳一阵。他和小乔说了一番闲话。然后小乔告辞,抱着咖啡豆笑嘻嘻地跑了。丁老捧着一杯老君眉坐在吧台前,看大乔手脚不停地洗杯子,擦桌子。“小乔越来越大了,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工作?”
大乔颈后寒毛一竖,斟酌着说:“嗯,大概是去当会计吧。她在大学里学的电算会计,现在又在财务室实习。”
丁老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摩挲着泡茶的马克杯,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她的妖力和你的有所不同。是不是因为你的妖力肖母,而她的妖力肖父?小乔的妖力颜色更红,看着刚烈勇劲,更接近虎妖的本元。”妖族到了天君级就可以一眼看穿低阶小妖的妖气颜色,由此判断小妖的族系和法真身。
大乔沉默。丁老等了一会,只好继续问:“小乔有没有意向成为夜行者?现在夜行者极缺人手,她潜资不错,我可以……”
“没有。”大乔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自人族兴盛之后,其他五大族持续凋零。妖族也是如此。高等级大妖很容易长存于世,而低阶小妖受限太多:上受制于天、下受制于地,中间还受制于六族祸事。乱世中苦熬一百年可有一搏之力,熬到三百年基本脱离六族祸事……现在不同了,和平盛世里六族祸事大减却导致众族实力裹足不前。实力不涨寿元受限,级别越低寿元越低。
夜行者虽是灵界执法人员,却是和平盛世中少数受六族祸事影响最多的异类。大乔宁愿妹妹这一生吃五谷杂粮象人一样享受平凡的快乐,也不希望她过刀口舐血不长寿元就折寿的生活。
丁老知道她的心结,只能暗暗叹息。“大乔,你现在还在考虑退隐?”
大乔手上动作一顿,怔怔地看向丁老。她并不是自愿成为夜行者,而是因为父亲坏了规矩——妖族不得与人族通婚,父债子偿迫不得已而成为夜行者。说来好笑,她还没出生,和平盛世便已经降临,这条规矩也跟着废弃了。但父亲和夔地之主广覆天尊曾经的约定:“汝之长子替汝夜行,吾可庇护尔等”却不可废。她被逼着成了“父债子偿”最后一代“人”。早初仓她还嚷嚷着干几年就找借口退隐,可是日子越久,这份希望就越渺淡。夜行者说穿了就是和别人结仇的职业。即便想金盆洗手,那些被她破坏过好事,折在她手里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更雪上加霜的是七年前一场意外,粉碎了所有绮念,无形中一把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再也不敢抱有任何退隐的念头。
丁老用指腹摩挲着杯把手,火上加油似地轻问:“现在还做噩梦吗?”
大乔抿紧了嘴。
丁老叹了一口气,他今天找上门另有一件重要公务和大乔确认,之前的闲聊只是确认大乔现在的状态是否禁得起接下来的打击。
“马路对面的四号坪小区……”丁老注意到大乔擦拭马克杯的动作一紧,他假装没看见,继续道:“大乔,最近你负责的四号坪小区不怎么太平啊。”
大乔的思维跟着丁老的话动了起来。这段时间对面的四号坪安置小区确实不太平,但都是一些小打小闹,比如夫妻吵架,邻里打架……不,再往追溯一些时间,异象更加明显。
首先是一个壮年人族突然得了晚期喉癌,不到一星期就死了。邻居都说那人病情确诊之后便活活把自己吓死了。不知是吓得太过份还是怎么回事,大乔一直没有看见死者鬼魂出没,也没见鬼差来小区提魂。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小区里又有两个老人相继寿终正寝,子女为他们办了两场热热闹闹的白喜事,吹锣打鼓的把尸体拉去了火葬场。大乔亲眼看着鬼差混在人群里喝了一杯水酒,把老人的魂先提了去。
然后事情就变得有些蹊跷。
厌世的男人大白天突然跳到马路中间被车撞死,鬼差在他的白喜事上喝了水酒却没有找到人魂。
小偷半夜爬上七楼摔下来,当场折断颈骨死了个透彻。鬼差循踪而来,又默不吭声地退走。
最后一个抑郁症患者半夜不睡觉,偷偷撬开天台门锁,跳楼身亡……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片占地面积不大但人口密集的安置小区一口气死了六个人。其中有三个半是非正常死亡。怪就怪在除了那两个老人的魂魄,其他四个连魂都没找到。
丁老呲溜吸了一口热茶,慢吞吞地说:“……就连两个老人魂,鬼差也报了丢失。”
“什么?”大乔惊呼:“我亲眼看着鬼差把他们带走了!”
“鬼族不认,还反咬我们夜行者监管不力致使小区里妖孽作怪。”丁老一边摇头,一边偷窥大乔的脸色。
大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把鬼族骂了个狗血淋头。“丁老,你在怀疑我吗?”
一看她的脸色,丁老就松了一口气。“当然不是。你是我们中间最正直的夜行者,怎么可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坑鬼族人魂?再说了,你要是想吃……用得着这样遮遮掩掩吗?”
丁老意有所指。
大乔只觉得胃里酸液泛滥。她咬牙说:“我不吃妖,也不吃鬼。”
“这就对了。”丁老连忙附合。“不过鬼族不信,一口咬定这魂都是在四号坪小区里丢失的。真是笑话,小区里起码装了不下两千条生魂吧?难道每一条生魂都要我们出面拘押,再和鬼差签字确认交接吗?”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们强调‘没出小区,魂就丢了’。”丁老模仿了鬼差阴阳怪气的声音,接着说,“要证明此事和我们夜行者无关,那就需要我们拿出证据。”他巧妙地将大乔融进夜行者的大圈子里,仿佛大乔与所有的夜行者都荣辱与共,相互绑定。
大乔感激地看了一眼丁老,她自然知道这是丁老安慰自己的手段。一想到鬼族的无耻,她不由得冷笑:“四号坪才多大?难道他们勾了人魂是走出去的……”大乔突然瞪大眼。
“你想到了谁?”丁老小心翼翼地问道。
“难道……鬼打墙?”大乔脸色铁青,心里暗想:鬼差遇上鬼打墙,这坑……未免挖得太深。
“鬼打墙?”既然提到了鬼打墙,丁老也想到同一个人。“钟洋?”
四号坪安置小区里确实有一个能施展鬼打墙的死鬼,是五年前跟着钟姓人家迁来的钟洋。
“他是个老实的鬼啊。”大乔说。
丁老点头赞成:“是挺老实的。”
钟洋已经成了半个鬼修,早就脱离了鬼差勾魂的范围。但是为了避免他犯罪,半个鬼修的钟洋一直自愿接受夜行者的严密监管。五年前钟家把户口迁来四号坪的同时,大乔也开始接管钟洋。一妖一鬼相处融洽,钟洋除了守着那户钟姓人家,几乎哪儿都不去。是一个很能让人放心的鬼。
“钟洋不会做这种吧。”就连丁老也不肯相信。
大乔没有回应。有件事她一直没说。钟洋虽然老实,但老实人也有犯错的时候——那个爬上七楼又摔下去的小偷,其实是被钟洋丢下去才折断了颈骨。大乔心不在焉地擦着杯子,脑子里则浮现出钟洋亲口承认这件事时满脸苦涩的表情。
他承认自己杀了人,但是没有承认自己吃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