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九月初。
长白山四季最明显的一个特征是寒长温短。当平原地区还在忍受滚滚灼浪造成的汗流浃背时，山上已经流动着明显清冽的冷空气，再过不久随呼吸产生的气流波动变得刀片刮割一样，会让恒温动物感到些许适应不良。天池还在解冻期内，遍山遍野一片青，微微可见一些凋零杂色掺混其中。空气里漂动着一层浅浅淡淡的糜烂味，那是过熟之后的味道。
刚刚下过一场雨，现在正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湖面如碧洗。
距离那场声势浩荡的流星雨过去了半个多月，人们常常在清晨时不自觉地抬头搜索天空，期待再见一场盛世宏伟的天然奇景。望天的时候多了，注意脚下的时间就少了。
曙光初现的天池中央忽然泛起一阵涟漪。这个时候并没有风，波涛却诡异的一阵强过一阵，喧哗地推挤到岸边。又过了一会，三个湿淋淋的人踩着水走上来。他们边走，身上的水意象剥离的银纱般簌簌地褪下去。等他们完全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看出他们是从水里上来的了。
看上去，和普通游客差不多，可他们出现的时间不对，衣着上也显得奇怪。
最高壮的大汉穿着正统的冲锋套，袖子撂到胳膊肘，露出半截肌肉虬结的手臂，看上去象个正常爱攀山登野的驴友。而另外一男一女，男的黑色儒袍，女人下穿火红马面裙，上罩金玉长衫，两人依偎在一起非常打眼，好像是明星出镜。
广覆看看天边的一线鱼肚白，笑了。“时间这么巧？大乔和太铭也是在黎明时把玄机推回去的吧？没想到我们回来也是黎明？这算是个好兆头吧。”
“少废话。”饕餮粗声粗气地道，“看看身上还有哪块儿没干？我好把你们烘干。”
凰捷羽脸颊微红，细声地回答：“都干了。”
广覆不满地横他一眼，说：“你可真是煞风景。幸亏回来的时候走水路。啧啧啧，真没想到你居然把我们一路含在嘴里含着带回来。你多年茹素怕是茹了个假素，闻到一点肉味，血盆大口里就口水泛滥成灾了。啧啧啧，幸亏有水，好好清洗了一遍。”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浑身沾满了饕餮的口臭。清晨的湖岸上温度低得让人打哆嗦。如果是以前，广覆根本感觉不到。现在他却皱起眉头。“陶洋，你就不能送我们两套能御寒的服饰吗？我觉得有些冷。”
饕餮先是诧异的：“冷？”随后恍然大悟。“哦哦哦，抱歉，我忘了你们已经……”他打了个响指。广覆和凰捷羽脚下生起一阵小旋风，咻咻两下，就把他们身上的飘飘长袍卷换成了和饕餮身上差不多的冲锋套装。一套黑，一套红。
广覆无奈地摇头：“这品味……唉，你在人界混迹多少年了？怎么品味还是这么差劲？”
“有得穿就行了，少给我挑剔，住口。”
广覆：“这儿到底是哪？”
“天池。长白山天池。”
“长白山？”广覆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怎么不把我们直接送回夔地去？还要多绕一段路，多麻烦。”
饕餮翻了个白眼。“大兄弟，这已经是最近的出口了。我平常出入魔渊用的是黄海海眼，那地方更远。没有半年休想回家。这次是天池水主善心大发，同意让我们借道过来。你真得庆幸时机抓得刚刚好——现在不是冰冻期，不然冰冻三尺，从水底上来首先得凿个深窟窿。到时候白花花的世界里，隔老远就能看见湖面一个大黑洞，你让人族怎么想？一传十、十传百，尼斯湖都深信藏着个水怪，说不定凡夫俗子背着潜水用具就过来找天池水怪了。到时候搅得天池水主不得安宁，会找我们算帐。我是不怕秋后算帐的，但你们呢？”
广覆微笑，并不答腔。
“两个凡人！天池水主一点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们俩。”
广覆这才发声：“呵呵。”
“收起你那狂傲的性子吧，从今天起好好学着如何夹起尾巴做凡人。”饕餮抱怨完了，便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朝广覆和凰捷羽招了招：“手来！”广覆和凰捷羽依言把手搭上去。三个人眼前繁花乱景一顿瞎晃，耳边风声咻咻。无数景物化为发光的流线，从他们身边划过去。这一次，饕餮的缩地千尺并不是连续不断地使用。中间间断了好几次。他考虑到广覆和凰捷羽因为吐出了原始魔种，丧失了所有魔力转变为凡人的关系，灵界法术一旦施展，即使有扩撑开来的罡气为他们护体，也很容易对羸弱身体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害。
三个人走走停停，折腾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回到了沙市。这座无名的城市和以前一样，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很自嗨。
饕餮把两个人拉到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门口。现在是晚上七点，无论店里还是店外，人流量都十分可观。饕餮：“你们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肚子饿了吧？先随便吃点东西，先垫垫底吧。”西式快餐最大的特点就是快，不过味道十分不能恭维。
饕餮已经准备了满肚子的腹稿，只要广覆露出一丁点嫌弃基德基的神色，他就会滔滔不绝、滔滔不绝先把人训一顿，再揪着他的颈子去里面点三个汉堡，吃完继续赶路！
没想到广覆看了一眼落地玻璃窗，便点头说好，率先推门进去了。
饕餮准备了一肚子的训话消化成一个闷屁，悄无声息的散了。他郁闷地冲凰捷羽一语双关地道：“委屈你了。”
“哪里。不委屈。”凰捷羽笑着接他的话茬，等饕餮拉开门，先一步跨进肯德基快餐厅，笑意盈盈地说：“我们身上都没带现金，陶洋你准备请客吗？”
“嗯。”饕餮闷哼一声，心道：放心，会加倍从广覆身上讨回来的。
以前顾忌他是天尊，是天魔，必须要给三分染料看七分颜面，早就受够他那不阴不阳冷嘲人的性格了。现在可不同了。广覆自愿贬成凡人。区区蝼蚁一样的角色，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他。还怕他反咬一口？呵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是没钱，押他去搬砖。
浓眉大眼的先生一脸正气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满肚子坏子在哐啷哐啷铛！
从他们三个人进来开始，肯德基里面的气氛便有了微妙的凝滞。
广覆面如冠玉，身形颀长，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比当前的流量明星还要好看。凰捷羽更是国色天香，美艳不可方物，行走中一头及腰的云浪长发随风微动，空气里仿佛充满了第五大道的魅惑之香。饕餮……饕餮……算了，他毕竟是个路人甲，本来一身刚毅之色，偏偏旁边衬托着两个玉做的人儿，瞬间拉拢成了黑猩猩状。店里所有的眼睛自动忽略了饕餮，三成盯着广覆，七成粘着凰捷羽。
有的人只作观赏，有的人却莫名生起邪心。
等三个人拣了最角落里的卡座入座，立刻有五个长相猥琐的男女围了过来。领头的腆个将军肚，光着粗膀子，嘴角有没揩净的番茄酱，满面油亮，光头还能反光。看上去就是油腻的中年男子，一路横冲直撞地过来，一双凶狠的三角眼直勾勾地粘着凰捷羽。
五个人把他们堵在座位上。
广覆正拆开包装盒，从里面拿出了奥尔良鸡腿堡。看表情，他是很嫌弃的。
阴影罩下来，广覆不解地抬起头。“有事？”
挨他挨得最近的瘦猴女蹭着他的手肘嘻笑说：“没事，没事。哥哥加个微信吗？”
油脸男双手撑在桌上，他一个人就霸住了大半个视界。目测肯德基那可怜兮兮的小餐桌根本摊不下他这身肥油“饼”躯。油脸男：“这位美女，入教吗？”
凰捷羽：“……”
广覆：“……”
饕餮默不作声，“啊呜”一口咬下大半个香辣鸡腿堡。他一咀嚼，嘴里闷闷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入我光神教，教主一定会封你做本教的圣女。到时候荣华富贵手到擒来，要多少信徒瞻仰你，就有多少信徒瞻仰你。”
凰捷羽抚额。“先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
“没错！”油脸男突然站直了，挺胸收腹，慷慨激昂地吼道：“一个缺乏信仰的世纪！”
广覆咬下奥尔良鸡腿，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油脸男突然发作。“喂，你！入不入教？”
“嗯？”广覆懵然地看了他一眼，又往饕餮望过去。
饕餮一嘴嘎吱嘎吱，面无表情地正凝视他。见广覆望过来，他朝广覆挑挑眉，仿佛在问：没有了元力，你一个肩不挑手不提的凡夫俗子，如何对抗这个膀大腰粗的蛮汉？求我啊？
广覆笑眯了眼。他一笑，如万里春风玉门关，百里山河遍地花。女人都发出叹息，男人都心生嫉恨。
“喂！说你呢！你他妈的笑什么笑？骚浪！”
广覆扬脸，温和地说：“有手机吗？”
油脸男：“？”
旁边的女人连忙掏出自己的新款MATE30，拱手送到他眼皮底下：“有有有，哥哥，开机密码是三六七零零，请慢用。”
饕餮忍不住开口：“你要手机干什么？”
广覆拨出一串电话号码，开了扬声器放在桌上，继续啃他那个索然无味油盐过重的鸡腿堡。
手机“嘟……”响了很久，终于被人接了起来。电话里传来大乔的声音：“喂，哪位？”
“符大乔。”广覆一开口，便听见电话里喀啦一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地上了。然后大乔在一串杂音里慌慌张张的问：“广、广覆？！”
“原来是广覆哥哥。”奉献手机的女孩子手捂脸口，一脸嫣红，自我陶醉地叹了口气。
毛太铭的声音从稍远一些的地方传出来：“广覆？！在哪？他果然回来了？这次我要打断他的四肢。”凶暴的口气让原本气焰极其嚣张的二男三女微微一愣。
广覆交代电话里的男女，轻声道：“叫叔叔。”
“叔叔个屁！”毛太铭的嘴被人捂住了，后面全是愤怒的呜呜咽咽声。
大乔：“你在哪？”
广覆报上地址，他说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眼角一挑，妖媚味十足。“正好有人在找麻烦，你过来帮我摆平。”
饕餮手里一点没来得及放嘴里的渣，“啪嗒”一下掉到地上。凰捷羽抚额叹了口气。
油脸男回过神来，发出愤怒的咆哮：“你他妈还找帮手？”他左右看了看，从最近的服务员手里夺过扫地用的拖把，张狂地举过头顶：“老子要打死你！”
店门叮咚一响，“欢迎光临~~”余音缭缭中跳进来一个齐耳短发，活力十足的女孩子，咆哮声大得象河东狮吼：“谁欺负我叔？！”所有人都望过去，包括油腻男。
没错，就是他了。举着拖把，拖把下面有个稳坐不动的男人。
广覆朝刚进来的大乔扬扬手：“这里。”
战斗力爆表的大乔一眨眼就欺身上前，速度快得没人能捕捉到她的行动轨迹。只觉得眼前一花，门口还留着她的残影，真人已经用一个过肩摔把大胖子狠狠掼到了地上。油腻男刚刚还拿着拖把的手现在被强行剪到背后，被掐得死紧，痛得嗷嗷直叫。后一步赶来的毛太铭替他挡下一拳，顺便擒住大乔能自由攻击的另一只手。“大乔，慢点。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后面一句话近乎耳语，说着还不忘狠狠瞪一眼悠悠哉哉的广覆。
回来就惹事！
整个肯德基里乱成了一锅粥。胆小的食客拖儿带女携朋拉友地尖叫着冲了出去，外面围观的好事者纷纷拨打一一零。
店长领着几个店员齐齐哭丧着脸在五步外围成一圈：“不要打了。我们已经报警了。有什么事你们去派出所说。”
“大乔，随便教训一下就行了。这儿太乱了，收拾一下吧。”
毛太铭气不打一处出：“你这是什么态度？大乔把唯一许愿的机会都让给你了，你就这么使唤她？”
又有人推门进来。谢必安站在门口冷静地扶了扶金边眼镜框。“广覆大人，您又回来了？”
店外，一群肉眼凡胎看不见摸不着的鬼族鬼差开始在人群里穿梭，手里拿着个黑色小铃铛，走一步摇三下，如泣如诉地唱着：“黄泉下，勾魂栏，忘魂忘魂，人间了了……”
饕餮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皮开始疯狂抽搐，广覆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然后似笑非笑的问他：“夹起尾巴学做人？”正是一天一夜前饕餮教训他的话。
——收起你那狂傲的性子吧，从今天起好好学着如何夹起尾巴做凡人。
广覆慢条斯条地抽起一张纸巾仔细抹干净嘴，再抬眼，朝对面的饕餮冷笑：“呵呵！”
笑话！凭什么要夹起尾巴才能做人？你广覆哥走到哪里都是哥！
五年后，海通集团异军突起，多元化经营撑起一地经济支柱，世界美誉纷沓而至。再五年，韩广覆成功挤入《福布斯》富人榜，排名四十九。人人争相仰望，再没人敢觑觎他那风华绝代的美艳娇妻……
毛太铭合上最新一期的《福布斯》，叹了口气，把哭得稀哩哗啦死梗着脖子就是不愿意就范的大乔重力按进一大脸盆的猫粮中。“我就说你当年不该出手，不该替他摆平麻烦吧。你欠的人情早就还完了。现在人辞职退休，隐居幕后，带着凰捷羽去环球旅游不亦乐乎，你呢？还守着这个咖啡屋，这个节点，还守着和他的承诺暗中组织夜行者守护夔地！”说完，他又把大猫脑袋往食盆里重重一按，“给我全部吃完！那些被阳力烫伤的经络还想不想修复了？没吃完，今天晚上不准上床睡觉！”
远远的，一声虎啸悠然传来，无数藏身阴暗中的魑魅魍魉动作一顿，数分钟之后灵界开始骚动，能挖洞的开始挖洞，能裸奔的开始裸奔。人人都在互相倾诉，人人都踊跃雀跃摩拳擦掌：“吠吠吠！咩咩咩！唳唳唳……”（译：虎妖大佬被又被家暴！灵界又将掀起整顿浪潮。诸位警醒，诸位警醒！）
当天晚上，灵界九地每一个电视台都用惊悚的血色大红字报导了一则重磅新闻：鉴于天凉好个秋，百鬼今晚将通宵夜行，欢迎各族涌跃参加。下面一行小字不断滚动：海通集团已赞助五十万箱纯酿茅台供夜行者饮酒取乐，欢迎取用，记得点赞哦！
这真是世间太平，人间极乐，幸哉，幸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