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不只是大乔和毛太铭。远方目及之处还有两道黑得深浅不一的“流光”纠缠得难解难分。说是“光”,其实并不准确。但它们黑得与众不同,与四周夜色同出一系又别具一格,因而特别突兀,看着象天上坠下来的“流光”。
“魔物和瘟鬼!”
没想到被通缉的两个家伙竟然撞在了一起,还斗得难舍难分。大乔远远观望了一番,发现想获得渔翁之利非常棘手。如果蛮横地插入进去,这两个邪魔歪道只要不是智障,便应该先一步联手除掉“正派人士”,然后再内讧到一死一伤。应该先寻求外援才对,还是呼叫谢必安吧?大乔寻思着,可是谢大佬这几天又花钱又费力,被她两三个假情报卖得团团转,现在又大半夜呼叫他,他会不会以为这只是一场“狼来了”的游戏?大乔纠结痛苦,有些后悔为了挣钱,随意就把未核实的情报丢给谢必安了。
毛太铭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便收紧手臂哼道:“想都别想。你现在送上门去只是给他们添盘小菜的事。”魔物或许能被她克住,但天尊瘟鬼就不一定了。
大乔一惊,啊呀,竟然把猫先生给忘了。她用力一挣,从他怀里滑出来。
暗夜里半掩半现的银灰色月光在他脸上浮云般流动,让人看不清那双灿灿的金目里到底流淌着什么样的心绪。
“你来干什么?”大乔冷声问。
毛太铭挑了挑眉,挑得大乔一肚子的火。这火憋了三年,原来假想中的“宣泄通道”猝不及防被他随便冒个头便打乱了章程,瞬间感觉交通堵塞了,一把火找不到出口,直接因为缺氧而熄火了。
“哼!你、你……你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你把我当什么了?”联想到那句暧昧不清的“想我了吗”,大乔气不打一处出。
毛太铭轻笑一声,眯着一双金瞳看向她。“当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大乔气结。
毛太铭眼睛眯得更细了,隐隐渗出一股锐锋渗人的煞气。难道真是他会错意了?那么三年前在他灵府里搅得天翻地覆的动作算是怎么回事?“你不想我?”
大乔赌气想回答“不想”,话到临头又生生咬紧牙关。咖啡馆二楼的窗户还留着一条缝呢,三年都没有关上。她好歹在人间浪迹了这么多年,知道有些话说出口就象泼出去的水,再没有反转的余地。她瞪得眼角都充了血丝。
毛太铭更直白的沉声问:“那就是我会错意?”只要她说一声是,他绝对掉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大乔双目通红。这时天上恰好飘走一片云彩,一轮圆月柔晖万丈地悬于当头。她脸色雪白,双眼却刺目的红。那一脸伤心欲绝的表情根本没法遮掩,坦荡荡地落在毛太铭眼里。
看上去,就象是走火入魔了一般。
毛太铭一怔。“大乔?”
混血虎妖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呜咽声。毛太铭耳尖,捕捉到“我绝不原谅你……”几个字。他瞬间明悟,柔情小意惊涛骇浪般拍打在他的心岩上,轰的一响,散成了无数朵莹莹反光的零碎花瓣。他又好笑,又心疼,更加心软,觉得自己和她计较个什么呢?当初确实是他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交代清楚,就急匆匆地跑了,可是,那还不是为她好吗?
“来,大乔。”他朝她张开双臂。
大乔当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涎着脸自己滚过来。所以说“来”的人是他,自己主动走上前揽住人的也是他。把她抱在怀里,才感到心口偌大一个轱辘洞被严丝密缝填得满满当当的充实感。毛太铭松了一口气,眼角微弯,泄出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你在生气?”
怀里的小老虎还在扭捏着咕哝“我才不会原谅你”的废话。
“别气了。我当时急着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那些含糊不清的咕哝废话全变成了嘤嘤嘤。大乔小小捶了他一拳。
“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好不好?”
又捶了他一拳。
“我可是直接向你整个符家村表了态,要娶你过门……”
“啊?”大乔惊倒,顾不得矜持了,抬起头,眼里还有一片水光。“什么时候的事?”
毛太铭的笑脸立马僵住。“你忘了?”他不敢置信,“你居然忘了?”
“我不知道……哎?等等,猫先生,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我应该记得?”
“你自己当着你父母的面亲口答应了这件婚事!”毛太铭磨牙。
大乔张口结舌,脸色黑如锅底。毛太铭一口长气呼出来,初夏的夜里居然结出一团冰霜,喷在大乔脸上一触即化。大乔满脸慌乱,绞尽脑汁确实回忆起符爸符妈还有小乔……他们确实曾用一种“女大(姐姐)不中留”的眼神看过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乔毛骨悚然地回想,想得头都痛了。
三年来,她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天早上透风的窗帘在眼前晃。屋子里空荡荡的。她以为两人不过是点头错身之交,在他走后才发现感情已经在心里扎根发芽长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她给他留了三年的窗,连个只言片语都没有等到。还是谢必安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她,这三年来,他在哪,他到过哪,他在干嘛,他干过什么……好像忙到脚不沾的模样,和她一点交集也没有。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忙。
两个人成了彼此的路人。
于是她该笑的时候在笑,该怒的时候在怒,唯独该哭的时候以血化泪,合了一口碎牙往肚子里吞。她觉得自己的感情托错了地方。可能是当年月色太美,也可能是她荷尔蒙失调,总之,该抽离的时候才发现尤其艰难,血肉模糊中难舍难分。她以为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错觉,却没料到猫先生陷得比她还夸张。
连终身都定下了!这个信息象记闷锤,砸得大乔晕头转身,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耳朵先热了起了,然后是脸颊,接着热浪直接掀翻了头盖骨,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座被激发的活火山,连烟都没喷几下,直接进入了磅礴大喷发的大岩浆时间段。
但是毛太铭显然不满意她的表情。“你竟然忘了?”他越生气,言行越从容,只是体温越来越低,明明气温温度适宜,莫名就给人一种冰封天地的错觉。
大乔打了一个寒颤,仿佛听见猫先生胸腔里鼓荡不停的心跳声,“啪啪啪”的,象打脸盖章印小红花的响声,特别不正常。眼看才刚刚见面,猫先生又要发飙,大乔头都绞得痛了起来。她眼睛四处乱瞟。
天边两道黑线里竟然多出一道白光正在缠斗,她眼角一抽,心口一紧。顾不上眼前又开始喜怒无常的猫先生,大乔偏头仔细一探,顿时大惊失色。
“那个笨蛋!”她大骂一声,顾不上毛太铭,并且又一次滑脱出他的怀抱,风驰电擎地往远方飞了过去。
毛太铭呆了——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符大乔!”
“救人、先救人!”大乔有恃无恐,一边跑路一边双手合十地顶在头上讨饶。“猫先生,我们的事慢慢商量,现在先去救人。”感觉这样不能安抚人心,她犹豫了两三秒,加了三个字:“么么哒!”
毛太铭想一巴掌拍扁她。他也注意到天边打斗正偏往诡异的方向。他根本不在乎。
“不作不死。人要作死,老天爷都拦不住。你去搅和什么。”毛太铭的速度比大乔快了不只一倍,几乎是一眨眼就拦在了大乔眼前。别人是不是找死,他懒得理会,只要拦着大乔不去作死就行。
大乔象阵风似的从他腋下滑过去。
毛太铭两手空空,呆了半晌,冲着她背影大吼一声:“符大乔!”一个晚上不到,居然被她挣脱了两、三次。她没完了是吧?某人记帐的小本本几乎已经拍满了负债小红花,自认自己已经荣升为大乔最大的债主。
大乔扑入两团黑影里,把中间被缠得不可开交的女人揪出来,两个人疯狗一样在半空中撒丫子直线狂奔。
“贺婷你干什么!”一边跑一边吼。
另一个女人吼得比她还大声:“不是担心你吗!”贺婷是刚做了母亲的鸟妖,正处于孵蛋期,一天到晚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全程不离蛋,结果自己脸蛋丰腴了不少,身体也比以前要圆润多了。以前她瘦得和抽条的柳芽枝似的,总让大乔担心拦腰一抱她就会折枝。现在抱着她一扑,跟粘在一颗皮球上似的,半空中还小小弹了一把。
大乔恨不能一把将她从圆的拍成扁的。“你疯了吗?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个魔物?魔物是什么?带魔性的感染体……”她话还没说话,后面阴风阵阵地卷过来。她扛起贺婷以一个标准的狗爬式躲开一些,三十四的鹤妖大美人在她肩膀上象个百斤重的米袋,一颠一颠还“啊啊啊”的鬼喊鬼叫。大乔还没教训完,又把她放下来,继续唾沫星飞地吼:“怕了吧?怕你还半夜出门四处乱窜?你就不怕你家蛋没人熨着会臭死吗?”
后面阴风不依不挠。
大乔换了一个方面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喷她:“魔性会传染的,你不怕感染成神经病吗你?”
贺婷叫得嗓子都哑了,她顾不上什么形象,一把抠住大乔的肩膀极其犀利地尖啸:“他妈的那女鬼是怎么回事?”
女鬼?
大乔回头,迎面对上一男一女一魔一鬼雄纠纠气昂昂地并肩飘过来。
大乔:“……”
那股子酸爽劲,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她有生以来好好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双魔合璧,恐怖至极的极限恐惧感。其中女鬼并不丑,甚至还有一些好看。但是她催动鬼气紧紧锁定大乔和贺婷时,满脸青菜色,又蒙了一层银月光,就跟一把绿油油的小菜上面洒了一把海盐颗粒,不管素食主义爱不爱她,反正肉食主义者是吓尿了。
至于男魔?那就更一言难尽了。那家伙是自杀的。生前就不是个好人,但多少还有一些良心。自杀身亡之后,受到良心谴责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是最后一次身为人的自我反省和检讨反而激发出了潜伏在体内的魔性——这颗魔性的种子半是他自蕴而生,半是因为女瘟鬼早先年在他魂里埋下了一颗不曾发作的瘟种所引起的,总之他忽然变成了魔,连人的皮相在堕魔之后也立刻就抛弃了。他看上去人模鬼样,容貌却长得格外的猥琐。极端的瘦,瘦到两排肋骨贴在褴褛灰衫下清晰可见。两只眼睛出其的大,几乎到了脱眶而出的地步,面颊深深凹陷下去,看着象脸上长出了三张嘴巴似的,一头半长披肩的头发发际线移到了天灵盖后面,每一根发丝都油腻腻地反着光……恶心到不行。
这两个人还紧紧贴在一起,连体婴儿似的一整团,裹挟着阵阵呼嚎的阴风紧追不放。
就是恐怖片里的稻草人狂魔还会适时的隐一隐形呢,这两个妖魔鬼怪跟见了美味大餐似的……说好内斗呢?
女鬼视线锁着大乔,一脸贪婪:“灵……”
男魔也跟着喊:“灵……”
灵你们妹啊!大乔拥堵到喉咙眼里的尖叫终于挤破了一个缺口,“啊啊啊啊——”狂叫起来。
见过丑的,没见过丑到这么蔫花灭草的。
几线金光也不见有多粗,突然从后面绕上来缠在男魔女鬼身上,大力往回拉。一线金绕在男魔脖子上,立刻勒陷进去。大乔眼睁睁地看着男魔瘦到极致的颈被金线一勒,就断了。他那颗只是皮包着骨的脑袋掉下来,象球滚,滚落到大乔面前。
大乔眨了一下眼,也不知是哪根筋对上了还是搭错了,突然就手掌一翻,掌上白茫茫地套了好几层破魔手套,一把将落到近前的头球“嘿咻”一下往远方拍飞了去。
“嘿咻?”贺婷跟着她战战兢地叫了一声,估计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大概是因为她极欲拍开魔头的心念不输给大乔吧。 只见男魔身躯立刻化成一阵黑雾,奔着远飞的脑袋东去了。贺婷簌簌发抖中朝大乔比了比大拇指。
女鬼阴绿阴绿的凑上前,金线也勒在她的颈子里,甚至男魔受到的待遇还要夸张。她被越来越多的金线裹成了一个粽子,就是这样还不能阻止她开口说话,她冲着大乔嘴巴一开一阖地说:“你是……”后面飞来一脚踢中人肉粽子的侧腰,瘟鬼连着半句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一起,瞬间被踹去了遥远西边。
贺婷的大拇指还没来得及放下。
毛太铭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额际青筋一突一突,十分震怒地瞪着符大乔。此刻,毛太铭才是视觉系里最可怕的那个存在。
大乔和贺婷紧紧抱在一起,抖成一团。
毛太铭:“丢人现眼!”
大乔:“……”
贺婷:“……”
多年以后,贺婷偷偷问大乔:“这男人看着温和,其实一身戾气藏都藏不住。你怎么就跟着他呢?”世上性情好,长得漂亮的男人多的是,又何苦吊在一棵长成歪脖子的白桦树上?
大乔的答案是:“原因复杂,命中注定吧。”
感情岂是一朝一夕就能说得通道得明的?反正符大乔从来没有拎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