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强光刚过,大乔愕然发现她竟然站在商业街中央广场的空地上。东边简陋舞台上的音响吼得震耳欲聋,数盏聚光灯——那就是她骤然感受到的强光来源,正晃来晃来,左右摇摆的强光晃得她眼睛和头一起疼。空气里散发着烧烤油炸后的腻香,还有奶茶香精的味道,她站着不动,汹涌的人流流到她身边时自动一剖为二。所有的人都在看她,一个两个,眼神儿瘆得人心慌。
这是幻境?还是时空裂缝?
同样是夔地,拈市和无趾山相隔了千里以上。人灵两界重叠,但和完完整整山河无缺的人界相比,灵界简直是千疮百孔的一片烂地。每一次两界背离后果都由灵界来背负,每次拉拉扯扯的背离必然在灵界中出现新的时空裂缝,等下一次两界相合时,这些时空裂缝再有所整合。就象伤口,有痊愈的时候,也有新裂开的时候,也有一些成了永久的疤。如果只是单纯的空间裂缝那到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关键是空间被撕裂的同时,连时间也出现了断层。这就很可怕了。一不小心掉进去,除了空间变换之外,还有可能连时间也有差池。地下魔渊、高空仙廷、实土阳间、虚地阴间……都无一例外饱受时空撕裂之苦。有人说魔渊和仙廷本不该有所搭边,是因为两地之间诞生了一条永远无法整合的时空裂缝才变成天上地下互通有无的境况。这些永远无法弥补的时空裂缝,从天然的角度上成了灵界九地的边界线。夔地也被这些时空裂缝包围,并且近年来,还在新增更多的时空裂缝。大乔有时候会想,人灵两界再这么拉扯下去,夔地是不是也会被跟着越撕越碎,碎到最后也就不需要再有人替它操心秩序的事情了?
她站在商业街的中央广场上,周边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情景,就连陌生的懵懂无知的面孔都是她看惯了的凡夫俗子们。说是幻境,未免太真实了一些。大乔甚至被不长眼力的人族接二连三撞了肩膀,撞得东倒西歪。还有人冲她喊:“嘿!别挡路。”
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戏?
大乔彻底懵圈了。
又有一个人从后面撞上她,一个道歉也没有就擦过她往前直走。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微微荡着手里大杯的珍珠奶茶,冷淡疏离克制的声音象风过柳叶堤似的飘进大乔耳朵里:“……谢无常我警告你,范贱那鬼做的缺德事少让我去给他擦屁股……多给钱也不做……下次!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管他去死!”
大乔下意识地扑上前,拽到他的手腕狠力一拉。
毛太铭没有防备,被人拉得一个趔趄。那只被控住的手狠狠一抽,抽是没抽回来,指尖却加大了力道,把虚握一笔的软塑奶茶杯直接捏爆了。塑封的热饮茶黄奶白黑珍珠噗了他一脸。他:“……”闭了闭眼,感觉粘稠粘稠的甜浆稠稠地顺着下颌往下淌。再睁开眼,暗金色的猫眼冷冰冰地盯着大乔。“小姐,你抓着我的手了。”
大乔心里一兀,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除了多涂了一层奶茶残渍之外,她的脸没怎么变形的感觉。“……我是大乔。”
毛太铭奇怪的看着她。那眼神,可不是看着大乔的眼神。
“你什么?”
心里那一兀,现在兀成了“咯噔”一响,大乔有一种一脚踏空后的不真实坠感。她想,其实我穿越了了吧?就象药师罗慌里慌张的逃命,结果逃到了异世界一样,她一头没有撞进天魔法阵,而是撞进了一个平行宇宙、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她原来的世界一模一样,有太平盛世,有黑白无常,有毛太铭,唯独没有符大乔……只有这么认定,才能解释清毛太铭那冷漠而轻淡的直视。
不带一点温度,看一眼就让大乔失去了希望。大乔张口结舌:“猫、猫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好像你不认识我似的?
毛太铭一挥手就甩开了符大乔的爪子,他嫌弃的在空中甩了甩,把一手粘乎粘乎的感觉尽可能的甩脱一番。再一转身,他便没入了人群。毛太铭胆大妄为,即使是混进了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也从容不变地施展了缩地成寸的法术。无知的人类一睁眼一闭眼,连他的影子都没看个囫囵,他已经飘过去了。他的狂妄很好诠释了为什么一边打电话一边晃悠奶茶会生生撞在大乔背上,另一方面,缩地成寸也能撞到大乔,实在是缘份!
“谢无常,没事别随便打我电话。”他粗暴地挂了电话,速度飞快地回了咖啡屋。
符大乔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咖啡屋,一楼的灯亮了又灭了,门前摆设的盆栽还和她出门前一模一样该绿的绿、该开花的开花;二楼窗留了一条缝,窗内请君入瓮似地扬起白纱质地的窗帘……这一切,都是大乔所熟悉的环境。但是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却发现静默无声的咖啡屋不是不能表达,而是用沉默拒绝了她。过去她只要一靠这幢小楼,就可以感觉到亲人般的欢欣愉悦,小木楼似乎是展开双臂般迎她入怀;现在全换成了一片冰冷的漠视,察觉到她的接触,便不动声色的推挤她,从骨子里泛出寒气,推不开她就想要冻死她。就象毛太铭的眼睛,凝视着她的时候,里面一点火花也没有,犹如看待一个死物。
大乔瞬间受到了刺激,拼了命地扭门把手。她就想不通了——多少次这幢小楼即使被她从里面反锁,也一样会被门外人轻而易举地推开,断尾龙爷、广覆天尊,还有玄武武奇组队开挂一排人……门锁就是个摆设,一推就开,挂在门沿下的风铃随时都能叮铃一响,清唱出欢迎光临的小曲儿。现在真正的主人回来了,它却一意孤行地视她为无物,拒绝她入内。有病!
大乔与门搏斗了一会,终于认清了现实,哑口无言地站在门口。如果这是梦,她想,就快让她醒过来吧。
如果这是另一个世界,就快些出现一个时空裂缝再度吞了她吧。
一楼的灯又亮了。洗了个澡,浑身半湿半干还在冒水气的毛太铭又走下楼,看上去他正准备出门。赫然看见门外的大乔,毛太铭吓了一大跳,手扶着楼梯栏杆,半晌,才慢腾腾地走过来打开门。他对大乔一挑眉,要笑不笑地说:“不错啊,帝君小妖。这也能被你找上门来。你想说,你是我的有缘人吗?”
大乔张了张嘴,那句反驳的“不,你才是我的有缘人”堵在喉咙眼里发不出声。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眼睛莫名就湿了。
毛太铭眼睛一眯,握在门上的手忽然就紧了七成力道。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抓住了他,他必须手指用力抓住什么东西才能把心头莫名其妙的感觉压下去。或许这真的是个有缘人,他心里想。他五指成梳,贴着头发耙了一把长发,有些不耐烦地开口:“怎么,小妖今天晚上是没地方去吗?需要我收留一晚?”
大乔愣了一下,连连点头。何止是收留一晚,收留多少晚都好。
毛太铭侧身让开一条路,让她进来。
这屋子拒绝了她,新主人却认同了她。真是喜感的人生。毛太铭都觉得自己病了才会做出这等傻事:明明一眼就看穿对方的底细,明明彼此擦肩而过也不需要点个头,他却于心不忍,决定收留一晚?一个没没无名的帝君小妖罢了;这年头,真人以上的妖族确实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他博闻识广,别说帝君,天君、天尊妖他都见过,怎么可能就把这种……符大乔站在屋子中央打量四周,他则站在门口打量符大乔,心里一笔一划地刻写:怎么可能把这种小“动物”纳入法眼?他杀过的妖怪怕是比这小妖吃过的饭还要多,怎么就把她收进来了?难道是因为看着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下不了手?
今晚夜太黑,他有些走心。
“走心”的毛太铭随手召来一件外套穿上,这才发现大乔身上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她穿着夏天的短袖。“小妖怪你练的什么邪功,现在才刚破冬,你居然……穿错衣了?”别人穿棉袄,她穿短袖?现代妖族不用妖气护体的时候——妖气得节制着用,因为用来吸纳修炼的灵气不够——其实和人族差不多,该冷的时候会冷、该热的时候会热,所以冬天穿棉袄,夏天穿短袖。毛太铭之前看大乔时隐隐有一种违和感,现在他才察觉到是因为她衣服穿错季节啦。帝君妖的智商有这么低吗?还是她别树一帜?看她站在屋子里都簌簌发抖的模样,毛太铭刚硬如铁的心肠再度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折,他无奈地挥挥手,提升了屋里的温度。这屋子是夔地之主铸造的法器,后来赠给他,炼化之后除了不能移动,其他方面几乎是随他心所他欲。
“今天晚上你随便找个角落窝一宿。建议别去二楼,那是私人地盘。你敢上去,我会打人。”毛太铭特别看了她一眼,从上到下,对某处平坦到可以停飞机的地方特别鄙视。“男女不限。”他召来一床九成新的羽绒被兜给大乔,那是上次他父母来看他时留下的东西之一。“把桌子拼一拼当床睡。”
大乔乖巧文静得象个假姑娘,她依言拼桌子,甚至不敢动用妖力。脑后咔嗒一声脆响,她转头,毛太铭站在门外朝她随意地扬扬手,说:“早点睡吧。”说完也不多看一眼,自己转身就走。
大乔呆了一下,上前拧门把,这才发现他把人反锁在空荡荡的咖啡屋里了。门上的动静惹得毛太铭回头,他的视线慢慢从门把手上提起来,落在大乔脸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涌出来,盘桓在两人之间。毛太铭金眸深处划过一丝异光,长长的鸦羽似的睫毛扑棱扑棱轻轻扇了一把,他继而面无表情地说:“我今天晚上还有些事,就不陪你了。自己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这个禁制会自动解除,到时候你自己滚吧。”
自动解除的禁制?大乔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什么熟悉的感觉涌了出来。啊,是了。三年前刚刚知晓广覆殒落的消息时,毛太铭就说过夔地乱序,夜里不安全,晚上不要出门。
外面不安全。
大乔撞上玻璃门,被弹了回来。“猫先生!”
毛太铭最后看了她一眼。“猫先生到底是什么鬼?”毛太铭出身尊贵,身上确实有一半妖族血统,他是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才顶着夜行者的名头替广覆维护夔地的秩序;他的法真身是鬼,不是猫。这小虎妖一见面就扑他身上喊猫先生猫先生的,是不是找捶啊?
大乔掉头冲上二楼,顿时身形一顿。原来的装潢是米白色微微透粉,是个十分女性化的空间;现在却是银灰打底黑条镶边,十足的冷酷。
这不是她的世界,她终于意识到不管现在所处的是平行世界也好,还是幻境也好,至少这儿不是她的咖啡屋,毛太铭也不是她知道的毛太铭。可是那又有什么区别?符太乔身怀着野兽般的直觉,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空气里还留着柠檬沐浴液的残香,混合着毛太铭身上不易挥散的冷梅清香,象一条看不见的绸带飘飘渺渺指出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