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萌在车内只听到一阵弓弦的低沉震动,接着便嗖一声,是羽箭离弦而去。她再听却没听到箭镞射中的声音,正错愕间,就听到四周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笑声中嘲意十足。
未萌忍不住掀了帘子朝人群中望去,只见当中两人离了几丈远,其中一人石青长袍,身姿挺拔,手中正握住一张弓。他对面那人虎背熊腰,一袭金漆甲胄,兜鍪顶上的翎羽中直插着一枚羽箭。
未萌不由得蹙了蹙眉,这般羞辱,怕是只有穆安能做得出来了。
卢麟一张脸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紫。回头瞧着从车厢中出来的女子,两只拳头愈发攥得死死的。
“穆少骞,你可满意了?”他稳了几息,才沉声问道。兜顶上的箭随着晃了几晃,像戏台上伶人头上插的装饰,又引出四周一片哄笑声。
穆安扬手将弓抛给沧明,略转了转手腕,才有些可惜地说道:“许久不握弓了,果真是生疏了。”
卢麟一双眼睛险些从眼眶里瞪出来,生疏了?眼下这光景,倒不如你不生疏,直接把我脑袋射穿了算了。
穆安乜了他一眼,冷冷道:“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穆某就不奉陪了!”
卢麟一把将兜顶羽箭扯出,愤愤掷在地上,双目怒视着面前那挺拔的身姿,冷冷哼了一声,却没答话。
穆安的目光越过他瞧了眼他身后车厢旁立着的女子,远远拱了个手,“原来是王姑娘,恕穆某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王飞燕手握着团扇遮了斜阳,眉眼露出几分笑意来,道:“几年没有见到少将军了,少将军的箭法愈发好了。”
不光箭法愈发好了,久浸在这繁华之地,人也愈发矜贵清俊,长身孑立于夕阳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彩。
穆安不愿意同她再多说什么,只偏过头瞧了眼身后的马车,对卢麟道:“今日穆某陪夫人出城,劳驾卢大将军让让。”
卢麟愤愤不平,正要开口,却听到身后的王飞燕幽幽道了句:“无妨,给少将军让路。”
她既开了口,卢麟只得压下心头火气,朝后面的队伍摆了摆手,须臾间,便让出一条丈来宽的通道来。
穆安这才躬身上了车,只听沧明“驾”的一嗓子,马车便缓缓朝前行去,身后,只留下卢麟怨愤的眼神和王飞燕玩味的神情。
车厢内,未萌望着他,褪去了往日的温润,此时的他锋芒毕露,如同风雪中的利刃,周身都是凛冽的气息。
即便是浴佛节那日与二皇子对峙,他也没今日这般冷肃。未萌不自觉地将靠他一侧的手臂往回缩了缩。
这小小的动作却没逃出穆安的眼睛,他偏过脸望着她,神情一点点舒缓了下来,轻轻喟叹一声,伸手拉过她的手,指尖微凉。
“怕了?”他问。
未萌没答他的话,轻轻反握住他的手,道:“我从没瞧到过世子爷这样。”
未萌见惯了他在她面前嬉皮笑脸、温柔体贴的模样,倒忘记了他自小习武,又曾跟随护国公北上,这周身的肃杀之气,不经意间就倾泻而出,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敬畏来
这恐怕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穆安没有松开手,只是身子靠后倚在车厢壁上,几息间,已经敛尽锋芒,转头对着未萌,深深看着她,眼底又是从前的温润。
“今儿害你为我担心了。”他道,声线温和。
未萌摇头,“我不过是担心,可是世子爷您……怕是要被父亲罚了。”
城门口拦下甘州的队伍,将羽箭插在领队卢麟的兜鍪顶上,还大喇喇让对方给自已让路。护国公要是知道了,怕是得请出家法。
要紧的是这事要是闹到朝堂上,可不止家法惩治那么简单了。哪一条单拎出来都足够治穆安的罪。
他不会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未萌望着他。
对面的人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勾了勾唇角,幽幽道:“常胜军落在王锺手里快五年了,那厮将常胜军看得紧紧的,今年是头一次,他遣了常胜军的旧人南下。”
短短几句话,却让未萌心头一震,脑中倏地清明起来。
原来如此。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道:“这些年王锺对卢麟颇是信任,想必也不会知道,当年我隐藏身份在大军做斥候的时候,卢麟曾救过我的命,后来,我也替他挡过一刀,我们俩……是过命的交情。”
阖上眼,又回到了那风沙漫天、两军对垒的日子。
他年轻气盛,急着想要在风沙中一探敌方的军情,身体刚跃出土壕,就听得对面一声箭响,他暗道不好,身体还不及往下落,只觉脚腕一沉,整个人便被拉回了土壕后。
回头刚对上卢麟的眼睛,就听兜鍪上一声钝响,那羽箭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兜顶的红缨上。
卢麟不等他说谢,伸手一把扯下那羽箭,手指弹了弹箭镞,啧啧了几声,才笑着说道:“白得了一枚箭。”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
穆安还是冲他拱手道了谢,他却拍了拍他的肩头,仍带着笑,“行了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
穆安缓缓睁开眼睛,想必今日一箭,卢麟该知道,他还记得当年的事。
未萌也长松了口气,正是因为有着过命的交情,他才可以当众践踏他的尊严,才可以讲出恩断义绝。因为他深信,卢麟从一开始就会知道这都是假的,二人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做戏罢了。
既是做戏,恐怕还得做全套了。
想必卢麟会将此事闹大,到时候人人都知道,穆安对常胜军留在甘州耿耿于怀,与旧部水火不容。而暗中,穆安却能从卢麟口探听甘州和北燕的消息、伺机而动。
今日城门上的这一出,旁人做都不行,只有穆安这纨绔做了,才让众人不觉突兀。
谁叫他一向言行无状、狂放不羁?
他说他等今日等了许久。难道这纨绔的名声,也是筹谋的一部分?
她抬眼望着他。
他面色庄重,哪里还有一贯纨绔的样子?
穆安见未萌望着自已,似头一次看到自已一样,夕阳隔着窗上轻纱洒了进来,一张脸愈发昳丽绝伦。他勾勾唇,伸手揽过她的肩头,却换了另一只手仍握住她的手。此时,指尖已有热意。
“今日让你跟着担惊受怕了,往后,我会提前知会你一声。”他道,语气郑重。
“好。”未萌应了,他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也省得自已胡乱猜测。
只是,她对当年穆安在北地的事一知半解,更不知为何他回来之后就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纨绔。
她对他的过往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