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都城,总是下不完的雨。碧蓝的天空才露了没几天,便又被阴沉沉的乌云尽数遮掩个干净,淅淅沥沥的小雨便落了下来。
辉熹堂的院子里,未萌在檐下轻轻挥着扇子,风裹了水汽翻卷,矮炉里的火焰便也跟着朝上蹿。炉子上双耳银锅里的药汤已经沸腾,火苗一蹿,热腾腾的白雾便“嗤嗤”地从盖子边沿喷涌而出。
未萌抬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又缓缓摇起了扇子。
一个小丫鬟远远躲在一旁,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未萌,不敢松懈分毫。
未萌抬眼瞧到她露出来的半张脸,笑了笑,便又摇起了扇子。
那小丫鬟倒有些为难起来,想了想,还是从柱子后绕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姑娘累了半晌了,让婢子来吧。”
未萌冲她笑笑,摇了摇头,道了句:“还是我来吧,中间换了人,火候便不好控了。”
那丫鬟便也由着她,搬了个小兀子在她身旁坐下,瞧着她一双白玉般的手缓缓摇着扇子。
祝嬷嬷隔着直棱窗瞧着未萌抬起手臂轻轻拭了拭额头,雪白的肌肤衬在雾蒙蒙的雨中,似乎能滴出水来。
“这丫头究竟是什么居心?连着几日都过来煎药。”她身后响起了安乐略有些不安的声音。
祝嬷嬷讪讪笑了笑,才小声道:“说是前几日做了梦,周氏让她来给殿下煎药。”
安乐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眉眼间隐隐几分担忧,“你可让玲珑盯紧了,万万不能让她在药上面动了手脚。”
“殿下放心,玲珑留心着呢,须臾也不敢离开。”祝嬷嬷宽慰道。
安乐抚了抚胸口,“我本也想着她也没这个胆子,可浴佛节那日,她明明是在同沈家作对。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踏实。”
祝嬷嬷笑了笑,道:“殿下也瞧到了,她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姑娘,身子骨弱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怕是受了人的蛊惑。”
安乐抬眼瞧了她一眼,“你是说,她受了穆家世子的挑唆?”
祝嬷嬷笑笑,不再言语。
安乐低头想了想,穆安这人的确长了一张蛊惑人的脸,别说是那没见过男人的小丫头,就连沈念娇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她目光透过直棱窗,瞧着外面的蒙蒙雨雾,出了半晌的神,才幽幽道了句:“那便看她怎么选吧。”
檐下未萌仍不慌不忙地扇着扇子,她身旁的丫鬟却慌忙站起身来,冲着甬道的方向道了声“老爷”。
未萌停了手,扭过头望去,便瞧见一把青绿的油纸伞,伞下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过来,气韵沉稳、仪表堂堂。
未萌也跟着站起身。
沈怀正在她面前停了脚,身后的婆子将伞往上挪了挪,沈怀正瞧了她两眼,才微微点了点头,掀了袍摆往正房去了。
未萌见他进去了,便又坐了下来,执起扇子缓缓摇了起来。
细细算来,这是未萌第二次见到沈怀正,头一次见到的时候还在星辰阁,他立在门口,挡了外面的光,未萌没瞧清楚他的相貌。
今日才瞧清楚了,果真有一张好皮囊,难怪能点了探花郎,又得了安乐的青睐。
未萌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
沈怀正同安乐说了几句话,便立在窗边,瞧着那藕荷色的身影出神。
只见她缓缓停了手中的扇子,又歪头瞧了瞧那银锅子,同身旁的丫鬟说了句话。那丫鬟便捧了碗来,她便卷起袖子隔了厚厚的缎子捧起银锅倒了半小碗,蒸腾的热气便将那绝美的面容遮了起来。
从前,他也曾立在窗边偷偷看着另一个女子,如此相似的面容,让他有些恍惚起来。
听到身后有人轻咳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扭头问道:“这丫头怎么会在这里?”
安乐蹙了蹙眉,按捺住心头的不痛快,懒懒道了句:“来了三五日了,说是要……尽尽孝心。”
沈怀正不由得又朝窗外的身影望去,尽孝?不知这丫头究竟又打了什么主意?
安乐用力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只说道:“前阵子,凤州林家又送了缎子过来。”
沈怀正回过头来,“来的倒是挺勤的。”
安乐走到他面前,抬手将轻纱大袖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我身上这件藕丝衫子便是林家送来的。”
沈怀正瞧着那品红的直领大袖罩衫,上面绣着团团牡丹,精致轻薄。
他抿了抿唇,缓缓道:“林家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藕丝竟能染上这艳色了。”
安乐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我看林家的东西可不比宫里的差。”
“哦?”沈怀正抬眼望着她,“那林家倒也能同姑苏的皇商争上一争了?”
安乐愣了愣,忙问道:“你是说,林家也想拿下丝绸皇商这肥缺?”
沈怀正不置可否,只说道:“前阵子倒是见到过林家掌柜的,她有这个意思,干系重大,我也不敢随意应承,如今见到这藕丝纱,倒想起来了。”
安乐摇了摇头,啧啧道:“自大宣建朝以来,贡缎便都是姑苏一手承制的,林家这掌柜的,野心倒不小。”
沈怀正也不愿多说,只含糊道:“殿下说的没错,改日我告诉那林掌柜的便是。”
想到林素纤,沈怀正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好在安乐并未瞧出什么端倪来,夫妇二人又说了一番话,便见丫鬟玲珑捧了托盘进来,碗内的药已经凉好了。
祝嬷嬷拈了银针试过了,才捧至安乐面前,她拈了汤匙拨了几下,似乎想找出什么东西来,见那汤药并没什么不同,便问:“她人呢?”
玲珑笑笑,道:“二姑娘怕扰了殿下和老爷说话,眼下在廊下歇着呢。”
安乐瞧了眼沈怀正,才道:“倒还算懂事。”
沈怀正不言语,蹙了眉头瞧了瞧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未萌本打算回去的,可难得沈怀正也来了,她便也刻意逗留了一阵,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白玉簪子,不知沈怀正瞧到了,会做何感想。
她正想着,便听到院子门口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循声望去,便见一个消瘦的身影飞快走了过来,他走得极快,转眼便经过未萌抬脚往正房去了。
不用丫鬟婆子们禀告,就这么怒气冲冲地往安乐屋子里冲的,不是世子爷沈念慈,便是二郎沈念恩了。
安乐刚将小碗内的药吃尽了,漱了漱口,便听外间帘子一片杂乱的脆响,沈念恩红着一双眼睛走了进来。
安乐蹙了蹙眉,一面用帕子拭了嘴角,一面有些不满地说道:“出什么事了?越来越没规矩了!”
谁知道沈念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开口便来了句“母亲,您连儿子也一并杀了吧!”
安乐不防,只觉得浑身一凛,忙问道:“这说的什么话?青天白日的,什么杀不杀的?”
沈念恩却垂下泪来,一面哭一面大声道:“母亲,您这时候还骗儿子做什么?幽然的尸身已经……已经从城东的河里面捞出来了!”
安乐大吃一惊,张了张口,便望向了沈怀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