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渡看得出沈流月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
如果顺应天时,她大概在一个月内就会死去。
如果强行挽回性命,也不是毫无办法。
“若是你有意愿,我可以为你延长两到三年的寿命,这是极限。”
方渡先把好处说明白。他要让沈流月清楚,就算延长寿命,也不能无限地延长下去。
但是两三年的时间,足够去做很多事。沈流月可以将门派打理得更好,为门派解决一些只有她能解决的麻烦。再多叮嘱沈欢几句话,多教一教他。
了却心中的几个遗憾,方渡能看出她是有遗憾的。
在意识到自已将死之时,两三年额外抢出来的光阴,其实也足够了。
沈流月缓慢地眨着眼皮,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目光。
“先生,那……代价呢?”
她还没病糊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有失必有得,所有的馈赠背后都是代价。
就像当初她被沈月溪救下来,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方渡不瞒她,他把要付出的代价直白地告诉她。
“你会失去你所珍视的一样东西。”
可能是人,可能是珍宝……具体是什么,方渡也无法提前告诉她。
“这种失去不是骤然失去,而是会随着你的生命不断向前,而逐渐地失去。”
也就是说,沈流月会一边享受着馈赠,一边付出应有的代价。
等到她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馈赠结束,代价也结束。
两清。
方渡又补充了一句。
“甚至可能等你临终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已失去的是什么。”
沈流月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又慢慢地放缓。
方渡能这么笃定地说出口,就意味着,他曾经目睹过这样的事。
弥留之际,方觉所失。
多么深重的遗憾。
沈流月很久没有说话,窗外有一只白色的蝴蝶缓缓飞过,方渡淡淡的目光追随着蝴蝶划过的痕迹。
沈流月虚弱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丝丝的喘气声。
“那……如果我拜托先生,为我延长寿命……对先生,会有什么影响么。”
“会,”这点方渡也不避讳,“我会减损至少十年的修为。”
违逆天时毕竟是禁忌之术,就算是方渡来用,能尽量减小对自身的影响,但终究是会有伤害的。
“正因为如此,我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延长寿限的事。”
言外之意,方渡是真心想帮助沈流月。
这是当年沈月溪以命相救,又被方渡自已从魔窟带出的一条生命。方渡将这视为一种缘分,所以他愿意相救。
沈流月闻言,又是很久的沉默。
她轻轻咳嗽着,眼睛看向窗外,明媚的晴天,她却不能沐浴在这样好的阳光中。
想活么?也是想的。
她是几度从鬼门关闯回来的人,生的诱惑对她而言太大了。
但是……
“我付不起代价。”
沈流月说出这话时,带着轻轻的叹息,和释然。
或许有人会为了这两三年的生命,愿意付出一切。但比起自已独活,沈流月更希望她所在意的人,都能平平安安。
“有得必有失,有失却未必有得。我一直不是运气很好的人,这一次,我就不赌了。”
沈流月浑浊疲惫的眼睛,在这一刻忽而变得清明。
她想她此生没有比这一刻更清醒的时候了。
身后的珠帘忽然又响了起来,方渡转动眸子,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沈欢。
青年压抑着内心的悲伤,他知道冲进来会很冒失,沈流月恐怕就是不想让他面对这些,才故意背着他说话。
但是他克制不住自已。在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他已经站在了这里。
“既然进来了,那就过来吧。”
方渡让沈欢过来,在沈流月最后的岁月中,能多见一面是一面。
沈流月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她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月溪宗的未来。
“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告诉你怎么打理好门派,怎么应对宗门之间复杂的关系,还有……如何辨别好人和恶人。
但是现在……这些话好像都不重要了。沈欢,之后的路要你自已走了。月溪宗,也一并交给你。
让它更加繁荣,或者由着它衰落,怎样都好。
你要继续向前走了,在没有我的陪伴下。”
沈流月年轻的时候待自已很苛刻,她把整个门派扛在自已瘦弱的肩膀上,生怕她稍微一弯腰,门派就散了,七零八落。
那段岁月只能用一个“熬”字来讲,看不见前路,寸步难行。
如今她闯了过来,她把自已的经验倾囊相授,传给沈欢。
但她也知道,该走的弯路还是要走,沈欢总要独自面对属于他的劫数。
沈欢不想在宗主面前流泪,那样太没出息了,让宗主走得也不安心。
他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半低着头,微微咬牙,克制自已的悲伤。
“还有一个月呢,急什么,”沈流月浅笑着安慰他,“我都没那么急着赴死。”
方渡这时也说了一句。
“最后一个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让遗憾少一些。”
沈流月在最后的时光也没有去麻烦别人,她的身体已经很难下床了,所以就每天安静地躺在床上,听沈欢汇报宗门内的事。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这就是沈流月想达到的效果,在她走后,什么都不会变。
她就像一阵春风,吹过人间,再悄然离开。
沈欢有条不紊地汇报着,沈流月偶尔点点头。
不管沈欢说什么,她都赞同,不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
沈欢对此都有些不解。
“我还想听师父再指点我……”
沈流月无力地垂着眼皮,笑了。
“你要适应,沈欢。今后,没有人会再牵着你向前走了。”
沈欢每每听到这里,就很伤怀。他总是会找借口离开。
方渡在这一个月内,来过月溪宗三次。
每一次,他会给沈流月捎一些山中的特产。几个新鲜的果子,或者一枝花。
沈流月很给面子,不管方渡带来的是什么,她都要摸一摸,尝一尝。
等到沈流月终于撑不住的那天,她把宗门所有管事的人,包括沈欢,都叫到榻前。
“我恐怕撑不过今夜了。从明日起,沈欢就是月溪宗的宗主。
诸位都是曾经随我渡过难关的同伴,月溪宗感念你们的付出,也不限制各位的自由。若是你们拥护沈欢,就留下。若是不服气,自可另谋出路。
沈欢,日后的路,你要自已走了。要明目、要守心。世间繁芜,道在本心。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月溪宗就会变成什么模样。”
沈流月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她轻轻咳嗽,下面的人顿时紧张。
“宗主!”
“宗主——”
她微微摆手,示意所有人都离开。
房间内又只剩下方渡和沈欢。
沈流月的眼帘半垂,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木芙蓉。
“他呢。”
她轻声问。
方渡不解她在问谁,但见沈欢露出忿忿的神情。
“他没有回来。宗主,他是个狠心绝情的人。请不要再……”
不要再记挂他了。
沈流月微微叹气。
“不怪他,终究是我这颗心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