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了,空气中满是潮湿味道,因为那城门已经关闭,心想着要不就在城里住上一晚的刘渊已经开始打量起那些还未闭门的酒楼,结果就遭了老人一板栗。
白姓老人皱了皱眉头,随手放了几枚铜钱,目光看向那突然落下的雨幕,沉默了片刻后开口说道。
“走,回山。”
“啊?这么大雨啊师傅,回山上不得淋成落汤鸡了?”
刘渊有些诧异,他虽然也曾经跟自家老头子在雨夜强行从山上跑回家,但那是迫不得已,若是留在山中过夜,指不定就让什么野兽吃了,如今这天落大雨,而老人竟然要自已和他一起回山?
要知道刚刚可是走了不知多久才进的城,现在回去,不得累个半死?外加这雨打风吹,要是自已受了风寒,那第二天训练进行不了该如何是好。
不过这些话语都憋在了少年心里,要是这些话说出口,不得又吃一板栗,师傅手劲可比自家老头子的大多了。
刘渊撇了撇嘴,又点了点头站起身,突然想到什么,转头询问那准备收摊回家的老板。
“老板,有伞吗?一把就行!”
那老板微微皱眉,思考片刻后转过身在那包袱斋一般的小铺内掏了个半天,嘴中拿出了一把比较古旧的伞。
“小店没准备多少东西...还有一把我还得自已用,实在不好意思,两位...”
馄饨摊的摊主是个笑起来憨厚的中年男人,身材已经微微发福走样,看上去极为好客,这也是为什么有许多来此歇脚的商贩都会来这馄饨摊上光顾,就算只是坐在桌边歇脚,好客的摊主也会舀一碗汤,撒些盐巴,给那客人喝。
刘渊笑着接过伞,白姓老人微微挑眉,又放了一块碎银在桌上。
“多谢老板!日后一定还您!”
少年笑着撑开了伞走入雨中,老人也同样向前一步,一老一少就挤在同一把老旧的伞底下避雨,模样有些好笑。
那中年男人笑容憨厚可掬,跟少年与那老人挥手告别,准备收摊却看见了那桌上多出的一块碎银,男人心想可能是那老人掏兜时掉出来的,想着还给两人时,发现那雨幕中已经没了那一老一少的身影。
男人挠了挠头,将那块碎银放入了麻布衣内唯一还算干净的衣兜之中,心想着,待那雨停,待那俊郎少年回来还伞之时,把这枚铜板还给少年和老人,再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多撒一把葱花的那种。
雨幕之中,不知不觉已经迈入林间的少年和老人依旧挤在伞下,两人各自一边肩膀都彻底湿透。
“师傅,你刚刚那碎银是租下了这把伞的意思吗?”
“臭小子,这把旧伞哪值一块碎银子?你真当老头子我是傻的?”
“那师傅你为什么要留那银子,我家老头子说银子可值钱了。”
“你懂个球,像这种好人得块银子怎么了。”
刘渊撇了撇嘴,突然想到那辛城主对自已说的话语,好人有好报?少年默默点了点头,那老板分明是将自已仅剩的一把伞交给了自已和师傅,的确是个切切实实的好人。
少年忍不住悄悄回头望去,不见那城楼,但仍可见些微光亮。
少年不明白那光亮究竟从何而来,日后才明白这是为何。
人间若如寂寥黑夜,人之善心便是那点亮路途的微弱灯光,一人不起眼,但少年那天目光所看的,是那千家万户亮起的光。
星星火,亦是燎原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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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城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宵禁的城突然宵禁,随着那厚重城门的闭合,有些仍不以为意在街上游荡的醉汉并不打算听从那新任城主的命令。
一个商贾打扮的男人醉的一塌糊涂,刚刚吐了一地,送走了同行的友人,男人晃晃悠悠解开那裤腰带,对准那墙角就开始解手。
对他们这些个有能力千金为一醉的家伙来说,换下了老城主,实则是坏事,那老城主收下来的金银,拿进兜里的好处,是要分给这云山城里头的人的,只不过,好处究竟分给谁,那就得看谁背后站台的那位在朝中腰板有多硬了。
分给那平民百姓?开什么玩笑,当城主可是要赚钱的,亏本的买卖世上又有谁愿意做?好处给了那些穷人,顶多是些不值钱的玩意进了兜,像那云山城下的洵县,不就是如此?老县令搞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最后那些百姓回馈他什么?一件什么,万民衣?矫情!最后不还是落得个病死的凄惨下场?据说这老县令死之前,连包药都买不起了。
因此那新城主说的那些个狗屁的豪言壮语,在这帮人眼中,那就一文钱都不值,所幸是个做表面功夫的,那背地里送去的金银都塞进兜里了。
男人抖落了几下,舒服的打了个寒颤,身边突然响起阵阵马蹄声,刚要回头看去,一把长矛骤然破空而来,重重扎在了男人身边墙壁之上,吓得男人呆傻的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今夜宵禁,你是没听见吗?”
威严无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男人颤抖着僵硬转头看向了那个声音的来源,一匹全副武装的高头大马上正坐着那守城将军,双眸有神,正死死盯着那连裤子都忘记提上的醉汉。
这一下可算给这醉汉直接吓的清醒过来,额角渗出点点冷汗不知道如何作答。
“原来是冯员外家的二公子,失礼失礼,宵禁时间,还请速速回家去。”
威猛的将军双眼微微眯起,也不下马,只是轻夹两下战马马腹,身子的阴影把那不知所措的男人完全笼罩。
天空中劈下一道惊雷,将阴云撕开一道裂缝,一瞬间的白光填充了整片天空。
那声惊雷炸响在男人耳旁,将那一身酒意都吓的褪去大半,那脸上不带丝毫感情的将军探身拽住矛柄猛然抽出,醉酒的男人看着那扎入墙壁中的矛尖抽出,上头滴落鲜血。
这一下好了,这位身份算得上显赫的富家子弟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尖叫了一声,就这么被吓的一边尿一边逃也似的跑开了。
那将军皱了皱眉头,拉一把缰绳躲开了那如同路边野狗般的乱撒尿。
那副滑稽模样引得身后跟随的将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云山城中其实分为两派,城主为首的派系把控着城内的大部分财富,城内的商会酒楼,都是那老城主的嫡系,将那皇朝中派发的粮饷克扣,一半中饱私囊,一半打点城中那些在朝中有势力背景的商会酒楼,这也是为什么,老城主即使做了许多那欺男霸女之事,仍然能无忧无虑的在这云山城称霸这么久,几封上书天子的情报也都被扣留截下。
若不是辛名扬的插手,这老城主不知还能待在这城主位置上逍遥多久。
另一派,则是把控着云山城的兵权,为首的就是这位不苟言笑的勇猛将军,是从皇都发配而来的,据说也曾是一名世家子弟,祖上也曾在兵部任职,后来惹恼了朝中的大人物,本是要处死的罪行,后来皇上看这将军在战场上勇猛无比,杀敌无数,使一把沉重无比长矛,且用兵也颇有造诣。
天子爱才,不忍杀他,将他发配至云山城中当那守城将军,来了之后,这位极度痛恨那官官相护的将军只是守住兵权,无论那老城主如何软磨硬泡,都不肯交出虎符。
老城主也只是克扣克扣那军粮军饷,而那将军也只是视而不见,久而久之,就觉得这将军其实不过是个行事迂腐不堪的呆子,于是一年冬天,老城主一狠心,将那一半军饷都扣留下来。
结果那年冬天,城主府无比透风,四面透风的那种,因为军饷发下来的当天晚上,城主府大排宴宴,刚准备开吃,一把长矛凿穿了城主府的大门,那个一言不发的将军,只是拖动长矛砸烂了那城主府宴客厅的四面墙壁外加上那房檐天花板。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一分军粮军饷被扣押,并非是那老城主朝中无权势,而是怕那密信还未到皇城之内,自已的脑袋就已经插在长矛尖上了。
雨滴渐渐连成了一条条珠帘长线,遮蔽了那街道上的景象,一切都入了一阵朦胧。
“苏将军,辛苦了,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虫子,就拜托你揪出来了,甭怕那世子日后说七道八,只管一矛戳死那些恶奴便是!这些个家伙,在云山城中都记录在档,这小兔崽子,不知道哪里学来的狗屁馊主意,专门挑了一批云山城悬赏令上的家伙当那恶奴幕僚,就为了试探试探我这新城主的底线...正好,咱们就跟他摊牌,他如今被那山中人送出了城,又被柳剑仙与那位前辈吓破了胆,一时半会是不敢回来了。”
辛名扬笑着扶了扶脑袋上的斗笠,轻轻拽了拽缰绳,一身蓑衣,腰间还别着把朴实无华长剑,他看着那骑在战马之上的将军笑着微微拱手。
“辛城主不必担心,说实在,苏某早就看那世子不满,更别提他那老王八的爹,食君俸禄,还妄图学了神仙法后篡位,去他娘的。”
原名苏礼的守城将军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抬手轻轻一挥,身后两支骑军拉扯缰绳,在雨幕中钻入了那些小巷之中。
“苏将军还真是性情中人...唉,枉我之前还以为来了这云山城,要被苏将军为首的兵派拒绝...”
辛名扬轻轻敲了敲腰间长剑剑鞘,开玩笑似的与那苏将军说道,随后又摆了摆手解释一句。
“玩笑而已,早在来访之前我就已经查过苏将军的生平,我也深知苏将军痛恨被称作那兵派什么派的,无妨,日后,咱们这云山城,只有一派。”
苏礼听见这句话,脸上终于是彻底绽放笑容,抬起手中长矛,夹了夹马腹,只留下一句道谢。
“苏某人是粗鄙军中人,不懂那些官场上弯弯绕绕,也不喜欢那些明争暗斗,只知道与城主大人投脾气,日后,任你差遣!”
辛名扬看着那将军离去的背影轻声笑了笑,皇朝内若都是这般忠义人物,便无需安内了。
还记得之前在那皇城之中,辛名扬与当今天子在书房之内有过一番谈话,身穿华贵龙袍的男人曾有一问。
“敢问辛先生,认为哪一种官,是世间最好的?”
当时已经喝的酩酊大醉的辛名扬只是大笑两声,手持酒壶,晃晃悠悠走出书房,龙袍男人不解,但还是跟随上去,两人直至走到了那皇宫墙头方才停下。
辛名扬卖了个关子,伸手指向那城中无数盏亮起的灯火,反问一句。
“陛下,看见了什么?”
龙袍男人举目望去,双手负后,思考片刻后郑重开口。
“朕看见了那治下的百姓,看见了我云溪皇朝的江山社稷。”
得来的是辛名扬高高竖起的大拇指,那浑身酒气的年轻人又灌了一大口酒,朗声大笑,直至咳嗽才停下,那双本来因为酒意朦胧眼眸转而变得清澈无比,他看着身边那龙袍男子缓缓开口。
“皇朝多良将忠臣,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有那悍不畏死的兵卒将士,有那制定良策的高明庙堂人,但在辛某人看来,唯有一种乃是真正的一等...”
辛名扬伸手直指向那繁华的皇城。
“将士兵卒拼死搏杀,壮志成仁之时,安待其家眷者;流民无所居无所食之时,愿垒广厦万间以庇者;寒门子弟被那世族子弟抢夺功名之时,愿挺身而出谏言辩忠者;无论乱世还是太平时...”
辛名扬顿了顿,高高仰起头灌了口酒水。
“愿守这万家灯火于风雨漂泊不灭者,方是世间第一等。”
辛名扬一番语毕,就这么大笑两声,倒头沉沉睡去,若不是身边那龙袍男人伸手扶的快,就要这么一头栽下城墙。
龙袍男人唤来了那一直暗中跟随的貂寺,将辛名扬扛回了寝宫安眠,自已则看着那皇都中的万家灯火,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