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讲话的是云溪皇朝的宰相,是一名已然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位在官场上浮沉五六十年的两朝老臣,老人上前一步,俯首缓缓开口。
“陛下,南边云扬国最近常有骑兵在边疆绕行,甚至有几次都过了边境线,踏入我国境内,平南王不管不顾。”
与此同时,站在武将之首的大将军也同样上前一步,那威武男人也同样汇报一事。
“东边浮云王,豢养的精兵已上十万!各备粮草马匹无数,这摆明了就是要造反啊陛下!”
浮云王,正是那位此刻正在和辛名扬位于云山城正厅对话的外姓王,云溪皇朝最大的变数。
那安坐在龙椅之上的天子微微挑眉,随即挥了挥手,示意此事一会再提,那位大将军与宰相对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随后便回到原位。
随后便只是一系列税收民生,云溪皇朝其实没有那饿殍遍地的惨烈景象,比起其余一些陷入危境的小国来说算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毕竟曾是那堪称一国即是一个大陆的盛世大国,如今虽是历经劫难,受难颇多,但让国境内的百姓吃上饱饭,依旧可以做到。
柳青峰只是站在一旁闭目养神,他的确不愿意沾染更多这些庙堂之上的繁文缛节,也不愿意去掺和这些琐事,他只是为了先皇的那一个请求,作为一个朋友为他出一次手,此次站在大殿之中,只不过是跟着那位同样是友人的太平书院院长而已,御风之时,两人曾有一段对话。
“柳山主,有没有想过自已这一生,修道之路,有些时候其实也并非如此顺遂?有些事情不能毅然出手,有些东西不能想做就做。”
那位年迈的书院院长笑着,手上还捧着一本书,柳青峰听着那句话语略作思考,随即回答出那个埋于内心的答案。
“吕院长说笑了,我柳某人可是那号称山上难缠鬼的剑修,不过确有一层心关,我时常在想,山上人与山下人,究竟有何差距,只不过是一个会腾云驾雾的人,一个是普通的人,既然都是人,那便无甚差别,我不会像那些修无情大道的山上人一般视脚下普通人为蝼蚁,就像此刻,即使我们御风在山川大岳之上,甚至那大岳山神也得礼敬我们一分。”
柳青峰缓缓停下,双手负后抬眸看向了天穹,再次开口。
“山便是山,天便是天,人不能因为只是能迈到山巅,触碰到空中云朵,就说那山不如已,说那天也不如已。山上修道人,其实也不过只是人间蚍蜉之一,我柳某人的剑确有受阻,我不会随感情而随意出剑,我柳某人的剑,就仿佛是先生手中书籍中的那个答案,得经过层层筛选,得过了那如皇宫大门的重重检查,直到确认无误,才可以出剑。”
那位书院院长笑了笑,只是缓缓合上书籍,又摇了摇头,他看向那停滞在山巅的柳青峰轻声开口。
“云溪大陆有柳山主此等剑修,实乃一幸,但...柳山主,剑途上心结,恰恰便是那发乎内心的君子德行,因为这层山主用来束缚已身的德行存在,柳山主失了许多剑道一途上的纯粹二字。剑修与那武夫一般,有蛟龙处斩蛟龙,有不平中鸣不平。柳山主心中那层束缚,那些与先皇的承诺,与其他人的约定,这些东西将那条本是宽阔无比的剑途大道缩小了,并非是那道路小了,而是柳山主的脚步小了。其实,人无完人,愈求无错,愈会错。”
柳青峰听着那院长的说教,愣了愣,随后又想起了那夜山中人所说的话语,那愤怒不堪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回荡在耳边。
伪善之人,柳青峰认为自已并非那种人,柳青峰也绝非那种没有私欲的人,否则当时就会直接出剑斩杀了山中人,而不是要他将功赎罪,去当那年轻城主的侍卫。
但就是这些东西,让柳青峰的确在修道途中受阻颇多,他常常有许多疑问,但只能自问自答,像是那山中人,杀了这么多人,如何赎罪?数条人命真的可以用为年轻城主做侍卫弥补么?做侍卫,仍要杀人,以杀生赎杀生罪?
柳青峰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已的确离那条纯粹的剑道越发遥远了。
柳青峰原本是那云霞剑阁上一任阁主的不记名弟子,只因为人像个闷葫芦,只是练剑,其他的无欲无求,柳青峰看那一心求道的山中人,实则也是在看以前的自已。
那时的自已便是一个纯粹到极致的修士,一心钻研剑道,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练剑,最终二十岁便成金丹,名动整片云溪大陆,更是两年后便迈入元婴,这种妖孽的修行天赋整个大陆罕见。
直到一次下山游历,柳青峰出剑斩杀了两名当街行凶的山上修士,结果引来那个门派的疯狂报复,那个在年少时便傻傻的站在自已身侧,躲在各种地方看着自已练剑的女子也被杀死,同门师兄弟也几乎惨死。
柳青峰一人一剑杀死了那个门派中的所有人,就在打算自尽之时,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引起了柳青峰的注意。
柳青峰将那个女婴抚养成人,然后告知了她一切,结果被那红着眼的女子一剑刺穿了胸膛。
柳青峰没死,但那个女人死了,刺穿柳青峰胸膛之后,女子又一剑刺穿了自已的胸口。
已经过了几十年,但他仍然能记住那眼眶满是血泪的女子说的话语。
“你杀了我全家,我便杀你,但你抚养我长大成人,我便将这条命再还与你。”
似乎就是自那之后,这位妖孽天赋的剑仙,修为就一直停滞在了元婴巅峰,未曾进过一步,但身边的这位院长知道,那位还在洞天之中的白姓老人也知道,柳青峰不是无法更进一步,只是他自已不愿罢了。
就好似一个独木桥,柳青峰站在上头踱步了数十年,明明就差分毫就入彼岸,但他只是来回踱步,迟迟不肯前行一步。
他觉得自已应该自断尘缘,抹除与那人间关联,只修大道,于是他以云霞剑阁阁主身份答应先皇不插手国事。
但他内心又不肯如此作为,不肯修那条无情无义的大道,于是他又以朋友身份答应了先皇,若是日后无论哪位外姓王要造反,他需要出剑一次,护云溪皇朝国祚。
到底是出剑,还是不出剑,到底要如何行事,前半生一直苦苦求剑道的柳青峰实在想不出来,于是便只能如此在那道桥上来回踱步,停滞不前。
只是久而久之,这也许会成为心魔之一。
柳青峰身为剑修,却丝毫不像剑修那般快意恩仇,随心出剑,随意御剑而起。
他守着那内心中的条条框框,章章件件。
他的剑也就这么一同陪着他。
柳青峰轻叹一声,随后继续与那书院院长赶路。
说回那大殿之上,那书院院长正颇感兴趣的侧耳听着那朝中的文武的一句句发言,只是默不作声,心中缓缓罗列出了一幅幅画面。
这是这位院长的一种玄而又玄的本命神通,那些说出的话,落在耳中,都会变成一幅幅真实的画面,且每一幅画面都会随着说话人的心思念想改变。
以观人心。
天子端坐在龙椅之上,微微眯起双眼,如同入定一般,只是倾听,并未回话。
就好似那修道中人的...身外身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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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城,那城主府的正厅之中,辛名扬也跟着落座,就正坐在那位浮云王的面前,同样拿起了身边的一碗茶水喝了一口。
“怎么能是赔罪呢...只不过是您的孩子带着那些早就贴到云山城悬赏令上的那些通缉犯们,来我这云山城里面而已,无妨,虎父无犬子...我相信您的儿子是那大才,找了这帮云山城苦苦搜寻的亡命之徒,进城方便我这新城主一网打尽,真是妙计一则。”
辛名扬笑眯眯的放下茶杯,刚将那茶杯放在桌上,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就横在了他的脖颈旁。
果不其然,敢让自已带着剑进来,要是说这屋内再无他人,辛名扬是万万不相信的,就算面前这个已然返老还童的家伙不知是几境,但以这家伙以前如此惜命的表现,估计这一次进城,是将这位外姓王身边那几位高手尽数带来了。
就例如身侧这位从阴影中显形的黑袍男子。
似乎是听出来了辛名扬嘴中阴阳怪气的意思,觉得自家主子被羞辱了,养的狗便出剑了。
“蛇三...别吓到我们的城主大人,把剑收回去。”
呵呵...蛇三,龙五,蛇比龙先,要做何解?辛名扬心里当然有数,面前这个白发披肩的男人更有数。
身边那被称为蛇三的男人眼神阴狠,收回长剑入鞘,缓缓走到了浮云王身侧。
“哎呀哎呀...真是吓死我了...浮云王身边的这几位...侍卫?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蛟一,蛇三,龙五,娄七...嘶...卑职不解,这位娄七是犯了什么过错?因此没有那...动物的拟改名称?”
辛名扬伸手抚了抚胸口,假装一副受惊模样,又一次阴阳怪气的开口询问,但这回委婉了些,没有将那原本的禽兽两字说出口。
那浮云王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纤细指节轻轻敲击着身侧桌面,身旁那名为蛇三侍卫急忙退后两步,随即消失在阴影之中,等到那身影彻底消失,这名权势熏天的外姓王才开口解释。
“娄七是个可怜孩子,从小无父无母,本王将他一手带大,不赐那姓,正是因为我不希望他知晓更多东西。”
辛名扬咧了咧嘴,甚至懒得恭维一句,他不在乎那外姓王究竟是否是那心肠善良的主,更何况,一个在垂死之年带着一身危病的家伙,竟然能靠着毅力强行修行仙术道法,强行走上修道之路,在得道后又用铁血手腕打造出了一座不似皇都,胜似皇都的都市,还豢养十万精兵,这若是个菩萨心肠的主,又怎么可能做出如此盛举?
若非面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那颗狼子野心已经路人皆知,辛名扬的确不介意与这家伙多聊几句。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若此人能乖乖将十万精兵拱手相让,去当那真正的修道快活神仙,云溪皇朝早就扫平周边诸国了。
辛名扬转回思绪,重新开口。
“既然您屈尊来此找我,我想一定并非只是说些赔罪什么的话语吧?浮云王不如敞开天窗说句亮话,辛某人是笨人,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正厅骤然安静下来,寂静的甚至可以听见在座两人的心跳声,那名外姓王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指尖只是悬在半空,最终轻轻点击在那桌面之上。
那张桌子骤然炸开!一只碎裂成片的茶盏瞬间激射而来直指辛名扬双眼!
辛名扬身子一倒,腰间长剑已然出鞘,锋利无比闪烁阵阵寒光剑尖直直抵住了那已然逼至身前的浮云王的喉头!
而那浮云王纤细手掌正做爪状,一股股膨胀灵气在指尖外溢,如同丝丝细线,缠绕那外姓王整只手臂,那蟒袍之上的巨蟒正熠熠生光,仿佛下一刻便要钻出衣服暴起吞人!
“辛名扬,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本王跟你聊了这么多,是看在你是个聪明人的份上给你个面子,你动手杀了本王儿子的侍卫,你的朋友又伤了他的幕僚,你真当本王是什么好脾气好拿捏的软柿子?所以才让你有了这种可以跟我装傻充愣的错觉?辛城主,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的耐心是有限的。”
那难分雌雄的脸庞上毫无表情,甚至从那张嘴中说出的话语都是古井不波,但那头飘逸的白发已然暴起,如同那志怪小说中的骇人女鬼。
辛名扬扯了扯嘴角,没想到这个老狐狸得了修为之后反而变得易怒了,莫非之前的情报是那误传?来不及想这么多,辛名扬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姿势回答道。
“浮云王好大的火气,是嫌弃辛某人这府上的茶水不够好?真是的,多大的事情啊...您说对不对,何必要大动肝火?上了年纪的人,发脾气,可是要折寿的啊,何况是您这般有权有势的存在?”
那位浮云王收了动作,正厅大门被忽然撞开,进来的正是听见动静拔刀而入的龙五和娄七,后头还跟着那高大的守城将军苏礼。
进入的三人看见那辛名扬竟然敢将剑抵着浮云王的脖颈,龙五娄七顿时火冒三丈,拔刀就要冲杀上来将这不知死活的城主剁成肉泥。
那浮云王不为所动,笑了笑退后一步,似乎是放任了那两个家伙乱来,苏礼正欲动手保护这位对胃口的年轻城主。
“好大的胆子?我看你们才是好大的胆子!你个外姓王,不入朝堂,是那无实权的官!你那上天开恩才恢复了心智的傻蛋儿子带人闹事,那幕僚拆了城中最赚钱之一的酒楼,我杀了那些本就罪该万死的侍卫,那又如何?哪一条不是我云溪皇朝律法?倒是你啊,带着你这些畜生名号的侍卫,带刀进我城主府,你可知道是何罪?城主府正厅,可视为小公堂,专审大案,这你不知道?!我来问你!你那蛇三侍卫拿剑抵着本城主喉咙,算是何罪?!”
辛名扬此刻竟是仿佛换了一个人,那年轻城主仍是手持长剑,直指面前外姓王,那一句句中气十足话语掷地有声,愣是将在场几人震在原地,就连那浮云王也是满脸不可思议,辛名扬又看向那两个仍手握长刀的侍卫,继续如审犯人一般发话。
“听说浮云王精通皇朝律法,通晓古今事,那好,我来问你,我如今是那皇上钦点的大学士,朝中三品官,又有皇权特许,让我能先斩后奏,我是不是那皇朝重臣?!擅杀朝中重臣,你说该当何罪?你那威胁动作,本城主是不是能当你要杀我?更别提你豢养私兵五万以上,圣上碍于先皇威严,碍于这家族血统,我辛名扬不怕,我辛名扬想斩谁便斩谁,何况单单一条豢养私兵,本城主便能斩你五次有余!你现在说说看,我能不能在这一剑斩了你?!”
年轻的城主仿佛怒极反笑,抬剑猛然斩下,一剑劈碎了身侧那张桌子,随后继续开口。
“云溪皇朝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一个个不把这城主当回事,一个个不视官为官,个个觉得自已有权有势有钱,就能为所欲为?我告诉你,别说你个小小外姓王,就是如今太子在云山城内犯法,我辛名扬就是拼了这顶官帽不要,我也要让有罪之人伏诛!我看你就是安逸日子过惯了,我告诉你吧,今日我便把话撂这,你若还要这条命,赶紧给我滚出城去!你若是当我只是说说,没这个胆量。”
辛名扬身侧龙五察觉到了浮云王脸色愈发难看,咬咬牙瞬间发力,暴起发难,手中大刀闪烁危光,没等辛名扬后面话语说完,乍然一条刀光横劈而下,就要让这大放厥词的年轻城主横尸当场。
年轻城主的身形再次出现时,已然来到了那浮云王身后,手腕翻转,抖落了剑尖上头血珠。
“尔等要试试我这剑是否锋利,那我便告诉你,我剑比起你那侍卫幕僚的刀,也未尝不利!”
龙五还沉浸在那一刀得手的喜悦,再次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的竟是自已的那具已然无头的尸体。
浮云王和娄七额角渗出冷汗,不单单是因为这年轻城主竟是一名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修,还因为那正厅大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披灿金龙袍的男人,正带着笑意鼓着掌。
“哈哈哈...辛城主,舅爷,别那么大火气嘛,不过都是些小事,说开便好,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