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问题。
容华立刻就想嗤笑她的痴心妄想、不自量力,可她那双笃定的双眸凝视着他时,他却突然感到心悸。
像是有谁往他平静的心湖中抛了一枚小石子,尽管很快湖面又归于平静,但涟漪却久久没有退却。
容华心想,他谁也不爱。
然而,口中说的却是——
“你。”
他短暂而急促道,似乎这话只要说得快一些,就能骗过自己的心一般。
他不是马奴容华、也不是和尚容华,更不是上一世被命运捉弄的上神。
他是青尘仙君,修无情大道,断情绝恨,只待情劫将过,便能修成正果。
他浪费一世,不是为了重蹈覆辙的。
朱珠笑了起来。
“果真?”
“果真。”
“那么,仙君,弃了你的道吧。”她轻声说。
这一声落到耳朵里,如雷贯耳,容华豁然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没有失去记忆!
容华有些混乱了,或许是因为有些心虚,他居然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中看出了一点彻悟之意,仿佛他的一切在她面前都无处遁形。
容华抬起手,尾指的姻缘红线仍旧伸着小尾巴,东张西望着,没有对她做出反应。
朱珠故作深沉:“我是你的心魔。”
她道:“你逆转乾坤,想要挣脱束缚,却屡屡设计陷害我,难不成,这就是你的道吗?”
她在他眼中的模样也在飞速变化,漆黑如瀑布的长发被倾斜的日光一点点镀上金色,她的睫毛垂着,向上抬起,露出金光四射的瞳孔。
朱珠披着雍容华贵的黑羽衣,一张小脸被层层柔软的绒羽簇拥着,翘起一条腿坐在桌子上。
“你厌恶命运的操弄,却亲自操弄命运来算计我。怎么,这就是你的回报吗?”
她歪了歪头,有些恶劣地抬起唇角,“容华大人。”
“心魔......”
容华看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双肩像是放松下来,自言自语道,“我的心魔,竟然是你。”
这个受制于书写者玩弄,阴差阳错与他捆绑在一起的魔女,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如同一粒种在他心中的种子,结出了这么出乎意料的果实了吗?
他的心魔,是他心底最阴私、最污秽的角落,而她的模样,似乎也象征着他的态度——
容华客观的,公正而无私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在他的心魔中,她幻化出不同的模样,是不是也说明了,他对她有愧,因此不敢直视她真正的样子呢?
容华说:“要怪,就只怪你是天道之女。”
无论他怎样腾挪辗转,他与她的缘分都注定会到来,既然如此,他干脆何不利用这份机遇呢?
——至于他主动算计这一世无辜的她......
容华自嘲地低头笑道:“我只能周全自己。”
谁知,朱珠听到这句话,居然甚是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坐在昏暗破败的旧宅里,却仿佛坐在高台上,悦目而耀眼,那双本该看起来圣洁的金瞳里掖满不屑,像是篝火里炸起的无数火星子——
太过刺目。
“啊,是啊。我完全能理解你这么做,你肯定是有说不出的苦衷吧?被迫与我这个魔教之女相爱,肯定让我们冰清玉洁的上仙难受不已吧?”
朱珠笑得几乎溢出了泪花,她抬手掩住唇角,无声地冲容华张合了几下。
——所以,这次换我来算计你的爱、你的命,想必你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容华微微一怔,却见那金发金瞳的女人原地消失,他仍然坐在老旧的蒲团上,手指拨着佛珠。
一双藕臂,亲昵地环到他颈上。
“你道心乱了呀,和尚。”
似曾相识的调笑,似曾相识的场景。
这一切,究竟是时光倒流,亦或旧事重演?
容华知道一草一木一菩提,一沙一土一浮尘,他的一念一动一瞬息,都蕴藏着万千佛法。
或许他要战胜心魔、离开这里,就要正视他自己,和他的心。
他以神祗之身回溯过去,曾经的每分每秒,甚至触摸过的每一片叶脉早已如同呼吸一般融入身心,历历在目。
他像是站在海面上,试图去捞起上面反射出的月亮倒影,每一条晃动的波纹、每一片零碎的月光都是一份过去。
他和她的过去。
容华甚至想起了,他身为凡人时,启蒙他的恩师,和曾经有过一段缘分的青梅竹马。
......在他的心魔塑造的幻境中,他居然把她们想象成了朱珠的脸。
他想起了容烨,想起了他在九重云天上感受到了,那一瞬彻骨的痛苦。
爱意如同一条暗河,表面越是平静,河底便越是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停歇。
他被卷入漩涡,被水草扯住腿脚,被嶙峋的怪石碾碎身上的每一寸骨头,却始终无法吐出那个字眼。
而现在,他强迫自己挣扎着,扭断手脚向岸边爬去。
一弯硕大而明净的弦月,静静垂悬在海面上。
容华伸出手,将那轮尖锐的月角揽入怀中。
黑发黑眸,身着鲜红嫁衣,是他两辈子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模样。
“凡间的婚礼,就是这般模样啊......”
容华端详着室内留有的新婚痕迹,袖袍一挥,一切便焕然一新。
鲜红而挺立的红双喜,贴着龙凤金箔的喜烛,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重重叠叠,粗糙又喜庆的帐纱。
容华捧着她的脸,在那精细曼妙的桃花钿上落下一吻。
他声音极轻:“贫僧破戒了。”
谁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他是跪在佛前剃度的凡人,他是蜷缩在马厩稻草上的马奴,他是对一只鬼产生怜爱之心的和尚,他是与心爱之人一起飞升的上神。
——他也是如今,试图杀了她的青尘仙君。
但至少在此刻,他是被心魔支配,一心与她成婚的新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