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打了个寒颤:“是、夫人。”
跪在地上的老管家含泪摇了摇头,“冤孽,冤孽啊!”
日暮,月升——
从柴房中苏醒过来的女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拿下,一滩鲜血。
不死心地跑去水缸边,低头看水里的倒影……
那张如花似玉的绝美容颜,此刻遍布刀口,染满血痕,形同罗刹。
“啊——”
女子抖着手不敢碰脸,腿上一软,崩溃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嫁给韩郎,是我错了吗?老天爷,是我错了吗!”
夜晚,老宅内挂满了艳红的灯笼。
家丁举着火把将那口雕刻着佛家镇魔咒的古井围了起来,几名粗枝大叶的男人将被捆住的江鹤仙拽去了古井旁,在老夫人亲信的示意下,摁着江鹤仙的肩膀就将她往井里填。
“放开我,放开我!”女人在两个男人的控制下拼命挣扎,一张形同鬼魅的面孔还不断往外渗着黑血,深红色的眸子宛若恶鬼的瞳孔,满腔怨恨地怒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快,把她送下去!”
有男人抱起了她的双腿,她身子一轻,就被男人翻了个头朝下。
“你们会遭报应的……韩夫人,我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们韩家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砰的一声。
人落进了井水里。
井口徒留女人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话的回应:
“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
——
女鬼生前的悲惨经历重现完,幻境褪散,地点又回到了韩家老宅正堂。
韩太太僵僵地躲在韩月升怀中,不敢相信的低声呢喃:“流产、毁容、被投井……韩家当年竟这么对你。所以你才要这么报复我们?韩家欠你的,你该冲着我们夫妻来,不该对孩子动手,孩子是无辜的。”
“无辜?”女鬼垂头丧气地苦笑,笑着笑着,就流出了两行血泪,“你们全家,没一个无辜!
当年我死后,因为怨气太重,不甘心下地府轮回,所以我躲过了鬼差的追捕,在井底藏了三个月才敢在阳界现身。我盲目地信任我的韩郎,我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在白天出别院找他,可是瞧见的,却是他八抬大轿的抬你进门!
哦不,应该是你的前世,穆家大小姐穆朝云。
我恨,恨你夺走了我的男人,恨韩郎负心,始乱终弃。我被浸泡在冰冷的井水里不见天日,而他,却在经商回来后,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迎娶新人!
我恨韩家对我赶尽杀绝,恨他山盟海誓全不作数,口口声声说着不嫌弃我的出身,可最终却还是迎娶了你这个所谓的大家闺秀!
我本想在你们大喜的日子杀了你们,可你们有喜神保佑,我一个阴魂,根本无法靠近。
你们成亲以后,我想去韩家找他要个答案,可你却在他身上挂了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连一个讨公道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生气,我懊恼,我夜夜去纠缠那个老太婆,将那个老太婆缠得人不人鬼不鬼!我要击垮你们韩家,想让你们韩家所有人都给我陪葬!
但我万万没想到,韩郎你竟然会为了那个老太婆选择填了别院的那口井!
我的尸体被毁,骨头被脏水,被石头狠狠压在了井下!而我也因此,被困在这栋别院中整整三百年!
这三百年里,你们韩家害怕我会报复你们,就封锁了这座别院,再也不敢住进来。直到五十年前,你祖父那一辈无家可归,才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三百年了,我对你们的恨,从未消减,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报复你们韩家了。我被困了太多年,魂魄早就已经虚弱不堪了。
我甚至都已经接受了我报不了仇的事实了。可我没想到,在我还存在的日子里,我竟然还能遇见你的转世……韩郎,天意,天意啊!你竟然转世成了自己前世的子孙,你竟然,又和我见面了,哈哈哈哈——”
女鬼低低地笑着,脸上血泪斑驳,发梢开出的铁线莲缓缓枯萎……
龙王大人没有感情地启唇:“欠下的阴债,终究是要还的。死亡永远都不是终点,前世债,即便隔了数个轮回,也得还。”
韩月升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了几分内疚与伤感:“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曾经这样辜负过你,我不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
女鬼凄凉大笑:“哈,你们把我害得这么苦,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韩郎,你好狠的心啊!我被困在这里永不超生,你却如花美眷在怀,与这个女人再续前世姻缘,家庭美满,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要这样不公!
你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留下来陪我吧,陪我,还债,我放过你——”
柔软清澈的女子嗓音里好像夹杂着一种诱人的力量,听进耳中,令人不自觉就想靠近她……
藤蔓般的长发又开始蠢蠢欲动,正要朝眼神迷茫的韩月升刺过去时,龙王爷突然一掌击落了那两缕扭动如蛇的长发,清冷呵止:“韩朗他没有负你,你错怪他了,他其实至死,都在心中挂念着你。”
开着铁线莲的发梢陡然落地,又化成了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女鬼瞪大眼睛诧异回头,不相信地与龙王爷对视,嗓中话音逐渐颤抖:
“你说什么?他没有负我?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他夫妻琴瑟和鸣,和和美美,我亲眼瞧着他把古井填平,我在这宅子里等了他五十年!直到他寿终正寝,我也没等到他……他怎么会挂念我,都是他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龙王大人抬手隔空一点韩月升的眉心,晶莹的银光落进了韩月升的眉宇里,韩月升顿时捂着脑袋痛苦呻吟了起来:“疼、不要,不要伤害仙儿,不要!”
韩太太恐慌地扶住了韩月升,急得大哭起来:“月升,月升你怎么了,月升你别吓我……”
龙王负手云淡风轻道:“当年的事情,还是由他亲口向你解释吧。”
韩月升捂脑袋喊了好一会的疼。
半晌,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手从脑袋上拿了下来,昂起帅气的面庞,眉心舒展,气质完全与之前不同了。
在韩太太的呆滞目光下,黯然伤神解释道:“当年,我从外面经商一回来,就立马赶去了别院见你,可你已经不在别院了。我询问府内的丫鬟,却得知,你跟着自己的表哥跑了,还将府内的金银细软带走了不少。
我原本是不相信这些鬼话的,可他们拿出了你与你表哥私相授受的书信,信上全是暧昧言语,以及预谋着如何从我这里获取钱财。
你在信上说,你从未爱过我,若不是因为韩家家财万贯,你也不会挑中我。我看后,仔细核对了你先前写的字,与书信上的字体,二者,一般无二,可确认就是一个人所写。
我看罢书信后气血攻心,大病了一场。后来我娘将我接回家中养病,细心照顾,体贴安慰,给我喂了半个月的汤药,才让我好起来。
可我还是不死心,我找到了秋月坊的红姑,逼问她你同你表哥的事情,直到她支支吾吾说出你在江北的确有个自幼定了亲的表哥,且这几年来一直互通书信,来往频繁后,我才彻底相信你与人私奔的事实。
我接受不了你狠心弃我而去的真相,就赌着气,再也没踏进别院的大门。
而朝云,是我母亲用父亲的性命逼我娶的妻子。我在万念俱灭时,心灰意冷地迎娶她入府。她做我妻子的头两年,我们两个人一直都是分房而睡。
我对她从未尽到过一个做丈夫的职责,可她却没怪过我。开光的平安符是母亲让她给我佩戴上的,她一直都知道我心中有一个你,所以那辈子,我和朝云从没做过真正的夫妻。
唯一的孩儿,也是从堂兄那里过继来的。
我不知道你死了……更不知道,你被我母亲填进了那口井里,我母亲夜夜头痛难眠,道士说是别院的那口井在作怪,我只当是尽孝,从没想过要害你……
仙儿,我若知道你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我若知道你死了,我定也不会苟活。”
一滴水,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女鬼垂着头,哭得血泪珠子顺下颌一粒连着一粒地掉……
韩月升慢慢往女鬼这边走了几步。
抬手将女鬼水淋淋的身体抱进怀中,韩月升温柔地抚摸着女鬼湿漉漉的长发,低低请求道:“仙儿,带我走吧。没有你,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仙儿,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下辈子,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过得这么苦了……”
水滴声啪嗒啪嗒,越发杂乱无节奏。
空荡荡的正堂里,倏地鬼哭声阵阵,凄凉悲恸。
女鬼在他怀中轻轻抽泣着,僵硬消瘦的身躯忍不住地颤抖。
哭了很久很久——
女鬼哽咽了一声,埋在他胸膛里痛苦责备:“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为什么……韩郎,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
韩月升阖目痛心疾首道:“现在来,还不晚,仙儿,带我走吧。欠你的债,我现在就还给你。”
女鬼凄凉诡异的哭泣声愈发微弱了下来。
蓦然抬起一张苍白却清丽的面容,朝韩月升温柔弯唇一笑,眼中有光,缓缓亮起,“可是韩郎啊,我现在,不想带你走了。”
取下鬓边的元宵火,送进了韩月升的手里。
“你要、记得我啊……我的爱人,愿你长命百岁,幸福,安康。永远、不见……”
纤纤玉指化成了片片灰烬消散,顷刻间,那女鬼整个身影都化成烈焰焚后的浮烬,被风吹散在了韩月升眼前……
“仙儿,仙儿!”韩月升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捂住双眼,哑着声哽咽:“仙儿,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
韩太太见他这样痛苦,亦是瞬间红了眼眶,从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腰:“月升,月升……”
符纸飘落,鬼走筷倒。
一排白蜡烛燃尽,有光从窗棂外投了进来,正堂顿时恢复了光明。
龙王爷借我的嘴替女鬼说明道:“当初她纠缠你夫人,只是因为嫉妒,纵使你负了她,她也从不忍心对你下手。
她死了这么多年,胸膛内堵着一口怨气,这口怨气,是你造成的,你妻子儿子有此一劫,乃是命数。
你夫人没说谎,的确是你把她的一缕意识带回城里家的,也是她,把你儿子推下了楼梯。但她良心未泯,没下死手。
从一开始,她想要的,都只不过是一个解释。
可你让她等了太久。
如今她胸口的怨气已化,不日就要下地府受审投胎了。
也许几生几世之后,你们还有机会再见。”
再看向韩太太,龙王爷放轻声:“你在梦魇中见到的那些都是鬼术,你丈夫没有出轨,更没有与女鬼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江鹤仙从不曾在你丈夫面前现过身,你所看见的那些,都是幻觉,是江鹤仙的报复。
你丈夫抽屉里的那幅画像,是潜意识里还铭记的回忆。韩朗是江鹤仙的执念,江鹤仙亦是韩朗的执念,所以午夜梦回,你丈夫还能在梦中看见昔日的恋人。
你前世对你丈夫痴心一片,待人大度温和,为了你丈夫,甘愿只做一辈子的知己,有名无实的夫妻,老天爷怜悯你拥有一颗纯洁无瑕的心,特给了你与你丈夫今生今世,再续前缘的机会,这一生,你要好好把握。”
韩太太咬住淡红色的唇,含泪点头。
龙王爷转身欲带我走,“桌子上的纸钱,记得给她烧过去,下面也是有钱好办事。有空尽快将她的骨骸从枯井里挖出来,好好安葬,若是不介意,可将她的牌位移入祖祠供奉。
你们韩家欠她的太多,该给的名分,你们自己考虑着要不要给。”
“那她下去了,可会受罚。”韩月升突然转身问,浑浊的目光中夹杂着浓浓的心疼:“这么多年没下去,还能否顺利投胎……冥府,还愿不愿意收她。”
龙王爷想了想,道:“冥府肯定是会收她的,至于其他,说不准。”
韩月升颓败的低头,攥紧一双拳头。
……
龙王爷带我走出韩家老宅正厅时,院子里的元宵火仍旧开得娇俏可人,无比热烈。
身子一震,是他从我身体内走了出来。
“当年江鹤仙酷爱此花,韩朗便不惜挥斥千金,在宅院内外种满了此花。如今此花依旧,故人却早已不在了。”龙王爷一袭玄衣立在夕阳余晖下,感慨轻叹。
我揉了揉有点酸痛的胳膊肩膀,噘嘴可惜:“如果当年江鹤仙知道韩朗回去找过她,那韩朗与江鹤仙这对有情人,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韩朗回去找她的时候,她恰好藏在井底躲避阴差。她不敢在阳界现身,又怎会知道韩朗回去过。两人就这样阴差阳错的错过了,是天意,也是命。”
我有点难受的低头:“江鹤仙的遭遇实在太凄惨了,封建思想害死人啊,那韩老夫人真是草菅人命,穷凶极恶!
明明是她儿子看上了人家姑娘,主动要娶人家姑娘做老婆,最后怎么就全成了人家姑娘的错,还那么羞辱迫害人家姑娘……
江鹤仙做了鬼以后没有把她缠死,真是一大憾事!”
他见我为江鹤仙打抱不平,扳过我的肩膀,体贴的帮我揉捏酸疼的胳膊:“韩老夫人没有得善终,江鹤仙刚做鬼的时候力量太弱,韩朗填了井以后就把她彻底困在了古宅内,她无法离开古宅一步,是拿韩老夫人无可奈何。
韩老夫人在江鹤仙手里逃过了一劫,没两年就摔坏了脑子,成了疯子,疯疯癫癫病痛缠身的过了三年,在家中暴毙了,死相极为难看。
举头三尺有神明,做过得孽是记下的债,逃不掉要还的。”
手上力度适中的捏了一会儿,他问:“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