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府尹整日坐在公堂上,田捕头在府衙当差多年,常在街市上行走,自然是知道康顺堂的一些来历。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家子里面闹起来,只要不波及到旁人,青天大老爷也不想来管。况且田捕头看长留是个呆傻的愣头青,只知道催促快走,连句好听的话也没有。心里便有些不屑,一行人拖拖沓沓的来到康顺堂。
彭家兄弟整日在街上生事,时不时和衙门的差役们打照面。做贼的次数多了,就和当官的成了熟人。一看田捕头进了院子 ,彭家老大赶紧快步跑上去,点头哈腰。田捕头踢了他一脚问,“彭老大,今日又在这里生事。”
“您老人家怎么上来就给我扣帽子,小的已经很久没有生过事了。今天是我兄弟叫我过来喝酒。”彭老大满脸堆笑,和田捕头并行两步,一张银票悄无声息的塞到他的手里。田捕头不动声色。
田捕头威严的走到前面,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林昌化,气息奄奄,上半身歪在刘巧身上,已经支立不住。柳姨娘和长留也看见了林昌化,都惊呼一声围拢上来。
“怎么回事?谁是李成林?”田捕头沉声问。
“是我是我。”李成林往前跨一步,陪着笑脸。
“刚才有林长留到府衙来报,说你带一帮人持械闯入林宅,掠夺财物,可有此事。”
“官爷,这里本就是我李家啊,何来闯入掠夺一说。身边这些人都是我的堂兄弟,因今日无事,带堂兄弟们回家饮酒闲聊罢了。长留也是我兄弟,怎的跑到府衙去胡说,造你大哥的谣。”
林昌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抬手指着李成林,“你...你...”
青黛只好起身行了礼,跟田捕头说,“官爷,两个多月前,家父和李家两位兄长,已经分户单过,当时将家中一应资产折算,李家兄长已经俱各拿走自已的份额,这里已属林氏私宅。当天有请中人见证,签押了文书。今天李成林却突然带人闯进来,抢走了内宅中所有财物,房契并分家文书。现在房契和文书就在他身上,请官爷一搜便知。”
“你说搜就搜,我们都是给你家办差的?”田捕头瞪着青黛,她手足无措僵在那里。
“官爷,分家纯属胡说,林昌化是我目前后来招赘的上门女婿,他有什么权力分我李家的祖产,就是分家,也是他们姓林的搬出去。”
“我不是上门女婿,我的子女都姓林。”林昌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喊出这句话,脖子一歪,咽了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刘巧和柳姨娘放声痛哭,青黛和长留也是跪地哭泣,躲在房中的李美云也垂泪不止。王氏此时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在李美云房里,冷笑道,“你有什么好哭的,他刚刚谋了你的家产,如今回到了你儿子手上,你该笑才是。”
田捕头等他们哭了一会,说,“我自小也是这片长大,从来只知道康顺堂的家主是李郎中,若你们姓林的觉得是李成林夺了你们的家产,便写了诉状,带上一应人证物证,自去府门上告。”
又回头和李成林说,“说来林昌化对你也有教养的恩义,好好的料理后事吧。”
说罢带人就走,李成林喜不自胜,恭敬的送他们出去。长留不服,起身去拽住田捕头说,“今日没有搜出分家的文书,日后我们如何能取得证据。”
田捕头一把推他到旁边,道,“既然是你去举告,自要备好一应证据。再无理取闹,将你拿了下狱。”扬长而去。
彭家兄弟围着长留,恶狠狠的说,“小子,再敢去官府胡咧咧,定叫你尝尝你爷爷的拳头。”长留大骂他们是强盗,便挨了好几拳脚。青黛和柳姨娘都赶过去护住长留。
“真是晦气,竟让这老狗死在了这个院子里,刚刚就不应该让他进门。”李成林用脚踢着林昌化的尸体,又想起来是青黛的建议,想起夏副使要娶青黛做妾的事,又被难住了。彭家兄弟这一下午见到李成林大把的银子、房契、金银首饰揣到兜里,自已还没有捞到任何东西,已经按捺不住,他们可不管李成林的筹谋,只觉得李成林现在应该犒劳他们了。
彭家老大指着青黛说,“都是这个女人狡猾,说什么不会报官,让林昌化继续给你打理铺子,交给我来收拾她。”说完就上来扯青黛。
另外一个彭家兄弟说,“就是,听了这贱人的哄骗,走脱了那一个,就让这个贱人伺候我们兄弟俩吧。”
李成林赶紧拦住了他们,“两位兄弟,这个青黛动不得,夏副使我可惹不起。”其实李成林也不知道夏副使有啥权力,只是天生的觉得人家是官,先怵三分。
“什么夏副使夏正使的,如今你惹不起你也惹了,她要是真到了那夏府,不是更坏事。要么现在一刀杀了她,来个死无对证。”
杀人他们谁也不敢,况且这没死的还有四个,难道全杀了,李成林头顶冒汗,胜利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彭家兄弟非常不满,“天都快黑了,先把尸体扔出去,难道让我们给这老狗守灵不成。忙活了一下午,饭还没有混到一顿。”却没有人上前动手,各人忙着去抢占屋子,来之前李成林跟他们说,把姓林的全赶走,叫他们把屋子占上,让姓林的不敢回来。王氏原来住的屋子里,床上的被褥卧具都搬走了,她本想赖在李美云房里不走,这会被彭家兄弟婆媳祖孙四个都赶到院子里,孩子们啼哭不已。
李美云骂着李成林,“为什么又去沾惹这群豺狼,你以为他们会真心对你,要叫你老母妻儿都无容身之地了。”只管哭骂,也不去看一眼地上的林昌化。
李成林上去推了她一把,“别嚎丧了,我不倚仗他们,当初你倒是替我做主啊。”他现在倒和青黛他们一样无助,不知道如何收拾残局。
刘巧、柳姨娘和长留一直哭,青黛还有另外一层担忧,她怕更晚了,彭家兄弟会对她动手,于是上前主动给李成林出主意,“账房虽然没有银子,但是还有人参、鹿茸等珍稀补品,库房也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你如果不把他们赶紧引走,他们回过神来,肯定去哄抢。”从林昌化身上摸出了一串钥匙,递给李成林。
李成林错愕不已,他和彭家兄弟光想着到后院来抢现银,还没有想到库房上去。青黛说,“到底我们兄妹相称二十年,我宁愿你得了,也不想被他们抢去。”
李成林傻傻的问青黛,“那现在该如何?”
“你带他们出去玩乐,他们刚才已经在抱怨,连饭都没有混上。你再不打点他们,只怕马上就会跟你翻脸。你带走了他们,大嫂可以去收拾账房和库房值钱的东西。我们保证不动分毫,只让我们在这里给父亲停灵一晚,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杠房来,料理父亲的后事。”
“那夏副使那边?”李成林似乎想让青黛给个承诺,但又知道这不可能。
“那是后话。”
“那我凭什么听你的,等你去了夏府,必撺掇他来收拾我。”
“你要消除这个顾虑,只能一刀杀了我。就是杀了我,就保证他不来为我报仇吗?”青黛只能胡诌,诓李成林。
李成林沉默了,杀人他不敢。
王氏却被青黛说的心动了,“青黛说的有理,那帮强盗在各屋子翻找,一会肯定去账房抢东西。你赶紧带他们走。就是二叔死了,青黛还是我们的妹妹,照样让夏副使到康顺堂来接人。”这时一个彭家兄弟跑出来,笑嘻嘻的凑到王氏跟前,“嫂子,不是我们彭家兄弟,今日你可能回到这宽敞大院中。我们为你们忙活了半天,晚饭都不给管吗?”
李成林仓促中没有更好的办法,跟青黛说,“你赶紧的把你爹抬走,明天早上我回来你们还在的话,我也顾不上什么夏副使了。”忙上前和彭家兄弟说,“走走,岂能叫你们白忙活,晚上去怡红楼吃酒,给你们每人叫一个姑娘。”一群人精神大振,怡红楼在向来是他们的向往之地,只恨囊中羞涩,根本够不着,这下直呼今天不白来,簇拥着李成林往外走。李成林把手里的钥匙抛给王氏,虽内心惴惴,但眼前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到了怡红楼,腰包里有刚从母亲手里抢到的银票,偎红倚翠,立马抛却了烦恼。
他们走后,刘巧指着李美云大骂,说人家生的畜生儿子。王氏和她对骂,说林昌化才是畜生。这时李茂带着姑妈也赶到了,一家人又哭做一团。青黛定了定神,把李茂叫到一边。
“我的银子都在身上吗?”
李茂把商枝给他带在身上的荷包摘下来给了青黛,青黛给了他一百两银票,“趁还没有宵禁,让杠房现送一副棺材来,不需要那好的,再送些香纸蜡烛。让他们给选一处墓穴,要好一点的安定的地方,不要乱葬岗,多给几个银子。让他们明天一早派马车来出殡。另外再套三辆有棚的马车来。”
天已黑,有几个在京城没有家的伙计佣人仆妇们逛了一下午都回来了,那几个逃走的厨房的妈妈也回来了。林昌化对他们都不错,从不拖欠工钱,大家都很哀戚,大骂李成林是豺狼,也有一两个壮小伙子愿意出头,替林家争这院子。青黛刚开始也想过,等彭家人都走了,伙计们回来把门死死守住。终究是担心以暴抗暴,必有死伤,可怜眼前这些人,都是外地来京城谋生计的,背井离乡,没有谋到荣华富贵,倒为了主家把命给丢了,于心何忍。没有死伤,两方冲突,也会被锁拿下狱。看今天田捕头的态度,房契文书都在李成林手里,衙门也不会理会林家的冤屈。思来想去,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等各人都镇定下来,把大家聚到一起,“彭家兄弟都是地痞流氓,闹起来必然会有死伤,我不愿意因自家的事情连累到你们。现在是房契和分家的文书都已被抢走。父亲现在又过世了,彭家兄弟都是地痞流氓,我们这帮妇孺也不敢在这里和他们正面硬抗。所以我准备明天一早安葬了父亲,就带领阿娘弟妹们另找地方容身,你们愿意留在这里的就还留在这里,不愿意留的只能各做打算。”
可怜这些都是外来的人口,知道李成林是败家子,王氏刻薄,但眼瞅就要腊月,这会能去哪里谋生计。都只能祈求李成林明天回来还能留他们在这里过年。
李茂带着杠房的人很快把棺材送回来,青黛又让杠房的人,明天带块碑。杠房的人说,“这么晚了,哪里刻得出来。你下了定钱,等刻好了,再去立碑就是。”
“只刻一个“林”字就行,其余都不需要,材料也没有要求,加急赶工的费用我都付。”
杠房应承下来,又问明早时辰,青黛说,“宵禁过了就来,一应流程仪式都没有,只套好马车,带上人手来就行。”
杠房急匆匆的走了。只得家里人一起入了殓,就停灵在青黛住的屋子里。有人去商枝家接来了商枝母女、白芷还有员峤。一家人围坐一晚,就当守灵。刘巧和柳姨娘一直哭诉,林昌化为子女辛劳一生,后事如此简薄,连场法事都没有。姑姑大声喝止她俩,“眼下大家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还做什么法事。”
王氏和李美云在房里踌躇半晚,突然又觉得死者为大,跑过来磕了头。她们俩坐立不安,明天姓林的都走了,换成一帮姓彭的,只怕她们的屋子都守不住,两个人互相埋怨对方,没有教养好儿子,不能约束丈夫。
青黛一直睁着眼,等入夜估摸着王氏和李美云都睡了,叫李茂和长留,并两个一起守灵的伙计,到各人的房里把大家的衣帽鞋袜被褥铺盖一股脑都捆好,搬到灵堂里。明天出殡的时候一起带出去。青黛是无比务实的,这么大一家人在寒冬腊月要活命下去,任何东西都是宝贵的,可惜库房和账房的钥匙刚都交给了李成林,在王氏手上拿着,青黛不敢闹的动静太大,只能作罢,要不多少能拿到点值钱的。
第二日一早,宵禁刚过,天还没有亮,杠房的马车来了,众人合力把棺材抬上车。青黛说,“冰冻路滑,大家又都熬了一个晚上,身子倦乏,不能再去外面受冻一天。今天去送葬就我、长留、员峤三个人去。其余的人跟茂表哥和商枝先回去落脚。”又说,“眼下顾不得悲伤,各人都回去心里盘算盘算。”让两辆马车把人和物都装上,让李茂带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