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黛和杜衡
青黛被楼上员峤弟弟的哭闹声吵醒,这个六岁的孩子总是一大早就醒来闹腾,他醒了楼上的其他人就只能起来忙活他了,大妹妹商枝的抱怨声,阿娘又哄又呵斥的声音,月娥舅妈急而碎的步子,虽是楼上楼下,但是木楼板不隔音,都真真切切的,所以青黛每每都是跟着一起醒来。她总是小心翼翼的不出任何声音,哪怕咳嗽喷嚏也用被褥捂着,免得被阿娘注意到她醒了又扯着嗓子喊她上楼去。她从小就不愿意和阿娘在一起,小的时候宁愿去和家里的帮佣们一起捡摘草药,也不愿意和阿娘在一起做针线,所以现在针线的功夫完全拿不出手来。有了弟弟的时候,主动搬到楼下这间小屋子来住,让月娥舅母搬到楼上照顾。虽和佣人们住在隔壁,却觉得自在很多。
阿娘整天那些车轱辘话,大夫人和三姨娘欺负她,爹爹偏心,要给她争气,要照顾弟弟等等,说了十多年。她一开始就厌烦不愿意听。阿娘自已没有法子给自已争气,叫她有什么法子。所以青黛总是故意把自已留在柜上和账房里,没事也装的忙的很晚,只不过是趁没人的时候在那看书练字打发时间,就是不愿意回后院和阿娘呆在一起。
她常常也自已羞愧着,觉得一个女子和亲生的娘如此疏离,实在有悖伦理孝道,也有违常理。自已的亲妹妹商枝就和阿娘很亲密,大夫人生的三妹妹白芷也和夫人是形影不离。就是自已看的那些话本上,也从来都是母女连心的,只怕自已是个怪胎吧。她有时候想。不仅心里和阿娘疏远,和妹妹和弟弟也不太亲近,妹妹和阿娘亲近,也能说到一块做到一块去。弟弟被她俩被千娇百宠的养着,只有青黛觉得自已总隔着一层。她也不知道怎样去破这样一个局面,只是一日日的这逃避和苦恼下去。
商枝下个月要出嫁,嫁的是亲姑姑家的表哥李茂。阿娘为着瞧不上姑姑,又说爹爹备的嫁妆不够等等,更是每日怨声载道,逮着机会就要数落青黛虽然在前头做事,掌管着家里的钱袋子,却对妹妹毫无助益。所以青黛更是避着她,只求这个月能快快的过去,妹妹快快的嫁出去就好了。
这会是四月,天亮的越来越早,青黛轻轻的支起身子拿起本书来看,又觉得心空落落的,无所依傍,字也看不进,又不知道自已要思量什么,只是掩书茫然坐着。听外面渐渐热闹起来,佣人们进进出出,员峤和三姨娘生的长留都在院子里玩着吵嚷。青黛就下床来穿好衣服,坐在妆桌前漫不经心的梳着头发,等着小桃来喊吃饭。
吃早饭的时候青黛发现今天人格外的到的齐,大嫂仗着自已又有了身孕,总要厨房里单独给她做了送到房里,今天也来饭厅里吃饭了。青黛看着着十几口人,大家都在一块吃饭,也不知道应该算是一家子,还是算几家人,这个家的主人应该是爹爹林昌化,还是母亲李美云。
原本这个大院子和前面的三间铺面的主人是李美云的父亲,他是个医术不错的郎中,开了这间名为“康顺堂”的药铺。李郎中只有美云这一个闺女,自已也没有兄弟子侄,便招了一个上门的女婿叫彭虎。美云成亲后生了两个儿子,都跟母姓,大的叫李成林,小的叫李成树,李家也算是续上了香火,李郎中和夫人闭眼的时候也是了无遗憾,只是彭虎四十来岁就一病不起,留下美云和两个年幼的儿子。美云无叔伯兄弟,但是彭家却有不少兄弟,虎视眈眈的想要来做李家的主,美云就匆忙的要找个男人来撑场子。
林昌化家原是关外的,幼时跟随父亲也略学得医术,关外闹兵灾时来京城来谋生,先是李家药房里做伙计,后也搭脉开方。彭虎死的时候,林昌化在药房已经能独当一面。他人生的高大俊美,也能言会道,平日就能讨美云喜欢。林昌化也眼热李家的铺子财产,所以很甘愿的娶了远远年长自已的主母。约定林昌化接手经营康顺堂,抚养李姓的两个孩子,但以后的孩子都姓林。就这样看似是招赘,实则又不是的走到了一起。
林昌化接手康顺堂以后,生意做的更好,胆子也大,敢于下厚本取暴利。关外安定后,他联系上老家的一些亲戚,把关外上好的鹿茸、人参等各种稀有的补品药材,甚至于各种皮子,都弄到京城来,名声就慢慢起来了,也有一些达官贵人知道他的货来源可靠,愿意找他采买,慢慢也算得上有名号的生意人,陆续把旁边的三间铺子和后院都买下了,房产翻了一,后面院子住人,还可以晒生药,也加工皮子。
一时间也是看起来家大业大,李美云虽然总还是提这是她父亲留下的家业,但实际林昌化已绝然不是一个上门女婿了,家内家外都被称一声林掌柜或林老爷。开始两年美云没有为他生出孩子,他就纳了一个家里帮佣的女儿刘巧做二房,结果刘巧三年生了两个女儿,就是青黛和商枝,美云接着也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白芷,没有生出一个男孩来,林昌化自是不甘心,隔两年从一个戏班里买了一个柳姨娘。柳姨娘很争气,进门一年就生出了儿子,是林昌化眼里的大功臣,多有偏宠。六年前青黛的阿娘也生了儿子,自认为自已也是有功的,对柳氏的偏宠愤愤不平,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林昌化有了两个儿子很是志得意满,想自已只身闯荡京城,如今有家业有儿子,这是林家的荣光。只是这家业还连着姓李的两兄弟,每日如芒在背。但李成林和李成树如今都是三十左右的壮年,气大声粗,不是好惹的。两个人也都娶妻了。李成林已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妻子王氏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李成树的妻子詹氏却一直没有动静。这样的一群人凑在一起过日子,那真是各怀鬼胎,但凡坐到一处就要唇枪舌战。青黛每每如履薄冰,因为吵来吵去不过就是钱的问题,谁谁多开销了多少,在账房挂了多少亏空,青黛现管着家里的账房,最后总要把火引到青黛身上。所以青黛每顿饭都要暗暗求菩萨保佑,这顿饭能吃的太平。
可没有哪次菩萨灵验的,这次也不例外。青黛刚坐下,大嫂王氏啪的把筷子摔桌上,“吃里扒外的东西,对自已的侄子抠抠搜搜,却几十两银子都送给外头的男人,你以为那姓杜的还惦记着要娶你吗?”青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立马脸红透了。一家人齐刷刷看下她,二姨娘刘巧率先说话了,“老大媳妇,你说的什么几十两银子送外人?”
“昨天成林去杜衡家吃他药房开业的宴席,无意看见他的礼薄,你们猜怎么着?大妹的大名林青黛赫然在第一个,写着礼金白银三十两。大妹你好大的手笔啊,我想问下大妹,你哪来这么的银子,你给二妹添妆添多少啊?”
刘巧嚎了起来“果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昨天说给商枝二十两银子添妆,说是自已全部的银子了。转手给野男人出手就是三十两,自已的亲妹妹就这么不值得吗。”
李成林也站起来说:“大妹很阔绰啊,这两下相加就是五十两了。家里也不过三年前才开始每人有月钱可以领,你每个月二两银子,我看你平时不少买书买纸笔,竟然能攒下许多的银子,莫不是在账上偷的巧吧。”
“不要脸的小贱人,装的多正派规矩呢,满脑子惦记男人”,王氏最泼辣,平时嘴里就没什么干净话。昨天她儿子文鑫跑到账房里来玩,看见青黛正手里拿着一个极好看的海螺,找青黛要,这海螺是她淘来准备给晋王的,晋王妹妹六月里生日,估摸着不久就会来药房找她要好玩的小玩意。她每年都是早早的留意搜罗着。所以青黛没给,文鑫一顿哭闹打滚,惹得王氏也来闹,说几个小玩意又不值得几文,青黛耐心的解释了,再搜罗怕是要误了王爷那边,下次得了再给文鑫,王氏骂骂咧咧的走了。
青黛就觉得这事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她肯定还回捅回来一刀,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还是这么致命的一刀。青黛无地自容,满脑子辩解的话却说不出口,但此时最清晰的念头却是,杜衡为什么要把她的名字写在礼薄上?那这左邻右舍做生意的,都知道她给杜衡送了厚礼了吧。
李成树也开口了,“大妹妹,你以为杜衡对你有几分真心,昨儿我们去吃席,和他一起待客的除了他老子和娘,还有一个表妹呢。说是年底摆成亲酒,看那派头,已经在那里当家了。据说开药方的本钱就是这个表妹家提供的。你这几十两银子真真喂了狗。”李家俩夫妇都哄笑起来。
三姨娘笑道:“如今杜衡可是我家的同行,也开药房,大姑娘这么大的手笔,是入了伙,准备一起挤兑自家生意么。还是他许诺等他做大了娶你过去做夫人?还是你们已经搭上手了。”
一家人极尽讥讽的能事,青黛起身跑回房间,插紧了门,把头埋在被子里哭起来。阿娘跟到门口捶门,“你能给杜衡三十两,给你妹妹五十两不为过吧,你要不拿出来,我打断你的腿......”。商枝连拉带劝,阿娘才骂骂咧咧的上楼去了。
青黛哭着哭着又茫然了,不知道自已在哭什么。谩骂嘲讽她也没有多在意,这些人逮住谁不捅刀子,早就习以为常。钱是她自已的,她想给谁,他们不服气也没有办法。他们要是有证据自已是账房里昧下的,也不是嘲讽了,早就掀桌子了。
哭杜衡有了表妹吗?她早就明白杜衡很快就会娶妻,他年纪已经不小,已经满二十四岁了,现在自立门户做了掌柜,娶妻自然是一等的着急的事情。他和父亲是一样的人,一心要在这京城里成家立业,有一番自已的事业,立业为重,成家不过是要为立业辅助的,怎么会无望的等着青黛呢。三年前青黛满十五岁,他就开始向父亲提亲,这三年请求过多次,父亲都拒了。年初他终于下决心从这里的药房请辞,不多久就自已在另一条街上买了两间临街的铺子,还带一个后院,准备自已开药房。然后又托了人来提过一次亲,父亲还是拒了。事后他来找过一次青黛,青黛那天就知道他是来告别的,他要奔自已的前程去了。
杜衡来的那天下着淅沥小雨,中午时分药房也没有人上门。他是算准了家里人都去青黛姑姑家吃酒席了。几年前姑父去世,父亲就把姑姑和谢茂接到过来,并买了一处房子给他们。但是他们一直住在康顺堂,现在商枝谢茂要完婚了,才把房子修缮了,定了今日搬过去,谢茂办了两桌酒席,算是新家落成之喜。家里除了三个姑娘都去了,青黛守着账房。
杜衡进来和柜上的伙计刘全大声开着玩笑,她在后面账房里听得真切,过了一会就装着无意的走出去,笑着说,“衡哥哥来了,恭喜你终于置买了房产,这下在京城算是扎下根了。”杜衡向她一笑,眼里却是凄惶之意。青黛心揪了一下,这么多年没有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已。她就知道他是来做了结的。两个人怔怔对视。刘全大声说,大小姐你在柜上略微站一会吧,这里有几味药没有了,我去库房领一些出来,说罢就往后面去了。青黛就走到柜台里面,和杜衡隔着柜台都微低着头站着。
青黛笑着问:“听说你买的铺子和院子要二百多两银子,我竟不知道你这么富有?”
“我在这里柜上管事,也做了有四年了,每月工钱三两半,全都攒着。你也知道的,我都不舍得花一分一毫。父亲母亲也是在你家做事,他俩管着平日里的吃饭穿衣,也还能剩下一点碎银子。这二十年一家人省吃俭用,就盼着有自已地自已的房屋和自已的铺子。”
“那你的药房什么时候能开起来?”杜衡不止一次和青黛畅想过将来开自已的药房。
“眼下全部的银子都用来买屋了。虽然几家供药材的都说可以先把货给我,到底第一次做交易,我想还是不要赊账的好。这几日正四处筹措一点本钱。”
“你一家三口一同从我家辞工,都没有进账了,怎么筹措本钱,万不要去借高利贷。”
“我自有主意。青黛,你父亲一直拒我,我原想着置办了房产,能有转机......"青黛现在才知道他的有主意,那是有贵人相帮呢。
“你知道他不单是要拒你,如果说几年前他是嫌弃你穷,现在他是完全不肯我嫁人罢了。去年他不也拒了张家的。”
“难道他要一直留着你,你都快要十八了,他不知道耽误你了吗?你二妹都要出嫁了,三妹也许好了人家。”
“他如今哪顾得上替我想,李家俩兄弟天天想着当家作主,恨不得把姓林的都赶走呢。他不留着我,只身一人怕是压不住那两个。你又不是不懂这个理。”
“青黛,这一家没有替你想的吗?青黛,你要是和两个妹妹一样,只做个闺阁姑娘,不要学会这些男人的本领就好了。偏你自已学会了认字,学会了记账,还又过目不忘,比男人都做的要好些,现在倒把自已困住了。如果你没到前头来做事,你父亲或许早就同意把你许给我了。”
世上的事情,哪有什么如果。青黛低头想着,即使倒回去,她也还是想要认字看书的。不是因为认字看书,她和杜衡也不会互相生出情愫。杜衡父母都是药房的帮佣,在后院打理收上来的生药。他七八岁也开始做工了。刚开始还陪着李家兄弟上私塾,这李家兄弟都不是念书的料,林昌化怕被人诟病不为他们的前途着想,非要摁着在学堂里念书。但是两个人都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实在在学堂里坐不住,先生也不愿意收这么顽劣的学生,就不得作罢了。他俩是没念到什么,倒是杜衡跟着受益,他又自已格外的留心,跟着去了几年,认的字,记住的文章比两兄弟加起来还要多。俩兄弟不念了,他就开始在里外打杂做事,因识些字,又聪明伶俐,林昌化很喜欢他。
青黛五岁开始就在后面库房和前面铺子里玩。她自小对任何的文字都十分的好奇,刚开始总是杜衡教她,从抽屉上贴的药名和留底的药方子开始,到家里的几本医书,不放过见到的任何纸头。杜衡后来也教不了她,两个人却兴趣越来越浓,就一起想办法,或找人请教,或是先猜想再印证。两个人凡遇到字就总想学会,一个人学会了肯定会教给另一个人。青黛得到些父母给的碎钱,都攒下来让杜衡去外面买书买纸笔,回来两个人一起用,这六、七年时间,青黛几乎是粘着杜衡的。
青黛十三岁的时候,林昌化惊奇的发现这个女儿已经识文断字,还过目不忘,因为家里那时候已经不单单有药房的生意,也做一些熟人的皮货、山珍等杂七杂八的买卖,就让青黛到后面账房给先生帮忙。杜衡在柜上管事,负责迎来送往。青黛十五岁的时候,查出账房先生虚报开销,又在采买的账上做手脚,林昌化就辞退了账房先生,直接让青黛管账。两个人初分开时也还经常比着看书练字,青黛有空也总前面柜上和杜衡说话。但一日一日年纪长起来,无事也不好从账房出来。
虽然不能常在一处,两个人心里已不知何时互属对方,一个想着对方肯定会求娶,另一个想着对方必然会嫁。家里上下人也经常拿他们开玩笑。林昌化开始看不上杜衡,后来又觉得他能干,父母也很勤勉,觉得也未尝不可,到这几年青黛在账房里顶事,他知道自已离不了青黛,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会许婚了。倘若许了这桩混,他俩都还能留在家里做事,那是好的,显然杜衡和青黛两个都不是愿意一直在这里当个伙计的人。退一万步,两个人愿意留下,李家兄弟能肯答应吗。
刚开始青黛是抱着指望的,杜衡是左右商户里最有志气有本事的小伙子了,文墨也通,待人接物也周全,往来的客人无不夸赞,就是很多少掌柜也不如他。父亲难道要错过这样的女婿吗。待到父亲三番五次拒婚,她也明白了,父亲心里没有为她打算的意思。父亲不替她想,其他还有谁替她想?
青黛笑了一笑说:“未必非要嫁人,只要家里一直有生意,我有事情做就好。你知道我认字记账这些,离了铺子,也是毫无用处。其他家务事我又不太会做。”说着他把一封银子推到杜衡前面,说:“衡哥哥,我是早知道你要做自已的事业的,这些银子,算我给你的贺仪,连同你买房置业、生意开张,和将来的娶妻生子,我一并贺了。我们俩一起习文练字多年,互相督促鼓舞,你既是我的启蒙先生,又像是同门师兄一样。我一直是很感激你的。”
杜衡急忙道:“你真是满嘴胡话,说的什么。不嫁人这个家里人丁复杂,你以为能一直容你在这里。况且我也不能要你的钱,这么多年我在这里平时的纸笔吃食上都是沾你的光,我哪有脸要你的贺仪?你从此要多惜银钱,没有什么比钱傍身更可靠。”
青黛当即抓住了杜衡的袖子,“若被人看到我送你银子,和你拉拉扯扯,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闲事来。我敬你十几年都不懈怠,一心要自已立业,这些银子无论如何收下,祝你早日药铺开张,生意兴隆。刘全马上要回来了,你不想我丢脸就赶紧收起来。”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离了柜台远些。
杜衡无措,但听得似乎有刘全往前来的脚步,只好赶紧把银子笼进衣袖里。想要再说什么,刘全已经走进来了,一边往抽屉里放药草,一边说罪过罪过,忘记给杜师傅沏茶了。杜师傅你且坐一坐吧,我马上来倒茶。杜衡定了定神说,你小子现在知道跟我客气呢,原来一起在柜上的时候,哪里肯叫师傅。青黛笑着说,衡哥哥以后也常回来玩一玩。点点头就往后面去了。
青黛想起那天的情境,心里如那天的天气一样潮湿,杜衡那天虽然也言辞恳切,但已经是站在一个外人的立场来替她着想,她提了贺他将来娶亲,他没有半句否认的话。现在听说他有个什么表妹,有什么意外的。
这也无需哭,那也无需哭,那这眼泪只能为了那三十两银子了。青黛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为什么要送他这些银子,那是她几年以来懵懂的期望。她知道杜衡要买房置地,要自已开药铺,一家三口吃糠咽菜的攒钱,她就也跟着攒,想着只要成亲,就能一起闯出一番天地来。这钱她就是为杜衡攒的,如今既念想都破碎了,就给了出去把这前尘往事做个了断吧。可是自已说是贺仪,杜衡就当真记到礼簿上去,对她的情谊没有丝毫领会,也不怕别人看到笑话她。她这银子送的也是太可笑了。
青黛想到这里就取出自已的钱匣子,她是真的只剩二十多两了,一家人总觉得她应该有钱,虽拿不出实证来,但管账房的,总有办法捞一点。实则青黛对公账上的钱从来没有动过半分心事,一来是不能,账房里还有一个吴老先生,是大夫人的表亲,李家兄弟也时常不懂装懂的来查账,做假账哪有那么简单。二来她也不愿意,她立志要把账目做的比原来的大账房先生还要好,要进出有据,毫厘不差。绣花纳鞋她都做不好,能做好的只有这件事。三是青黛也有挣钱的法子,凡是进到家里里间来看货买东西的,或者把自已的东西存在这,等着有路子转手的,都是些阔绰的人。他们脱手了什么东西,或是买到了心仪的东西,或觉得青黛话说的好,都时不时就会打赏给青黛一些好处费,或有几两或有几钱,这些不算公账,林昌化和李家兄弟都知道的,一点点碎银子,他们也不屑于和青黛理论什么。所以青黛确实过的还不错。即使阿娘常常领走她的月钱,又总让她负担弟弟妹妹们的衣帽鞋袜,青黛也能攒下钱来。但实实在在也就这五十多两,三十两给了杜衡,二十两许给了商枝。自已已经是穷光蛋了。其他的不值得哭,只有这银子实实在在是值得哭的。
青黛把钱匣子抱到床上,裹着被子,为自已的三十两哀悼着。父亲不肯自已嫁人,不仅拒过杜衡,也拒过别人。就是以后愿意自已嫁人,自已六月就十八岁了,再等等能嫁谁去?商贾之家的女儿,无非也是嫁与周遭的商贾之家,或嫁给远的近的表亲。她虽是只在账房里做事情,不算真正的抛头露面,但也是迎来送往的,又如何能比得上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姑娘,总会被挑理的。况且这附近的也没有谁能入不了她的眼。原来姑姑也提过让她嫁谢茂,父亲没同意,她自已也不愿意。李茂人很忠厚,只怕离了父亲,根本没法自已谋生。青黛想着自已未必是对杜衡有什么爱慕之心,实在是也没有别人。她深知自已在杜衡这里还有些长处,在其他人那里,她都是短处。除了杜衡,她没得可以选的。但是杜衡可选的却很多。
青黛想东想西,躺了一天。往常吵架了,或者有个小病小痛,她也照常去前头做事的。今儿想的深了,对自已命运担忧起来,感觉实在无力起床。小桃来叫了两次说前头吴先生让她赶紧去,有要紧的主顾来取东西和过账。林昌化也来捶过一次门,青黛只是不理。她想也是时候要拿定长远的主意,从前很得意自已能到前面去做事,摆脱了这个后院的鸡零狗碎,却不想现在已是前后无靠。也幸得李家兄弟没有什么能耐,只会随着钱越来越多,胡闹的越来越厉害,但凡他们长进一些,这姓李姓林的,早就不能在一个锅里吃饭。父亲快五十了,也没有之前那样锐意进取的心性,家里和生意上都是人多事杂,消磨的也渐渐委顿。杜衡说的对,康顺堂能容她的日子也不多。如今嫁人的路也走不通,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