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赖妈妈不愿意见官。谁不知道衙门难进,且不说输赢难料,就算打赢了,判一千两,到自已手上能有五百两就算万幸。况且这人命的价钱怎么论呢,若按她把如烟买进来的时候,那可没有几个银子,若按如烟以后能给她带来的收益,那却没有个限度。
李成林不能去见官,不管有理没理,自已是被告,人命大事,先收监下狱,案子少则查几天,多则查几月,这条腿铁定是保不住了。他知道要被赖妈妈讹,那也只能伸脖子挨这一刀。
林昌化其实也不愿意去见官,不管谁有理,总之死了人的是怡红楼,康顺堂赔钱是跑不脱的,官府一断,无论赔多少都是康顺堂得马上拿出来,府尹不会管你李氏林氏的歪歪绕绕。康顺堂出钱,倒不碍着李成林分毫了,赔完了,李家兄弟还是康顺堂的主人。
关键是林昌化知道赖妈妈和李成林不愿意去见官,他们俩却不知道林昌化是拿见官吓唬他们,只以为后爹无情,要拿李成林的一条腿换少赔银子。赖妈妈眼见林昌化不吃哭闹的这一套,就收了声音,从地上爬起来,冷笑道:“林掌柜好狠的心,做着悬壶济世的郎中,对自已的继子死活倒是毫不放心上。”
李成林在旁边叫,“林昌化你个老东西,你是想要我死。”
围观的人都指指点点,多是指林昌化不仁义。林昌化不为所动,面无波澜的对老鸨说:“天子脚下,更是法理之地。你怡红楼死了人,就一定是康顺堂的错吗?赖妈妈,就是你不愿意见官,这里围了这么多人,不多时也会惊动官府。”说罢转身越过伙计和帮佣的人墙,作势往康顺堂里面走。赖妈妈虚张声势的尖叫起来,“见官就见官,我本意放你们一条生路,林掌柜不领情,那就去顺天府。我要状告李成林打死我的如烟,我要他偿命。”
李成林忙着向老鸨求饶说好话,骂林昌化狼心狗肺,要侵吞他李家的财产,又叫着找李成树。林昌化等他们叫骂了一会子,又走下街去,向着老鸨说:“既然赖妈妈没去顺天府,来了康顺堂,那就是要谈要商量了。带许多人何必?不如我们两下把人散了,进去谈吧。”
李成林点头如捣蒜,请赖妈妈进去谈,表示康顺堂他做得主的。于是赖妈妈只带了一向在身边壮声势的两个打手进了康顺堂,林昌化叫了伙计把李成林抬进去。青黛此时已经把里面的客人都请出来了,就让伙计把门板都上了。外面围观的过往路人,看热闹没得看,也渐渐散去。怡红楼的伙计和打手没有听到老鸨明确的指令,还在原地或坐或站。康顺堂的伙计也守在阶前不敢进去。如烟的尸体还摆在中间,小翠瘫坐在旁边,也没人管她。这会赖妈妈已经醒悟,小翠是风波的始作俑者,算不得受害的苦主,就没有带她进去。
李成林一进康顺堂,李美云和王氏就从后院出来了。李美云只是抹着眼泪,王氏却是先扑向老鸨,骂她老婊子,带一帮小婊子丧尽天良害的多少人家夫妻离心,家破人亡。老鸨的打手挡着,李成林也喝骂,于是王氏又扑向李成林,骂他没良心,不顾夫妻情分。嘴里污言秽语,让老鸨都心生三分敬怕。林昌化让王氏闹了一阵,方喝止她,再闹就还是去见官吧,王氏才停止了哭骂。又先让刘全给李成林治伤,铺了被褥在春凳上,把李成林抬上去,把断掉的左腿用板子夹上,又清洗了脸上手上划伤的伤口。李成林虽疼的鬼哭狼嚎,到底是进了自已家的门了,有人管顾,心里定下来了,反正天塌下来,也不是他自已顶。又见李成树这时候也赶回了家,量林昌化不敢真让他去吃牢饭,越发放下心来。
忙了一阵,到掌灯时分才双方坐定开始讨价还价。青黛回了账房,她思忖,应该今晚没得睡了。和老鸨谈定一个数字后,接下来姓林的和姓李的谈判才是重头戏,不知道明日滚出康顺堂的是哪一方。青黛知道父亲已经做足了准备,就等着李家兄弟闯祸,瞅准机会一掌拍下。她不能分辨父亲这样算才智过人,还是算卑劣不仁。今番虽是拿住了李成林的命脉,李成林就会就范吗?要是上演全武行起来,李家兄弟虽不是孔武有力的,到底是青年,还有王氏堪比河东狮,这姓林的可只有父亲一人,长留和员峤年小,到时候自已要不要上前呢......
青黛正胡思乱想,吴先生进来了。吴先生年近六十,胡须都花白了,东家既然叫男的都去阶前站着,他也跟去了,这会受不了外头的寒气先进来了,搓搓手问青黛怎么不在药房大堂里。账房里泥炉子坐着水,青黛起身给吴先生倒了碗热水,让赶紧暖一下,深秋白天有太阳还好,日落就凉气入骨。
青黛和吴先生在一个账房里有七年了,不仅做事配合无间,两个人话语、动作、眼神都很有默契了。吴先生是李美云的远房表亲,却从来恪守一个雇工的本分,不多言语。青黛刚来账房帮忙的时候才是十三岁,吴先生很喜欢这个勤劳好学的姑娘,对她多有指点。当时也都没有想到两个人能一起在这账房里共事这么多年。青黛一直奉吴先生为长辈,既没有主家小姐的架子,也没有主账房的架子。
青黛和吴先生说,“只怕您这两日回不去家了。”
吴先生立即懂了青黛所指,就说:“你晚些时候去后院给我找床铺盖来,我要么在里间并两条凳子,就和两晚?”
青黛说好的。
吴先生又说:“我看倒不是查账的事情,那俩也看不明白。这事儿无非是谁能压倒了谁。”
青黛不好言语。
吴先生又说:“不管是谁得了这个康顺堂,估计你都能离开账房了,虽说你是聪明能干人人夸赞,女孩子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终究要寻一门好亲事才是正理。就是不知道我的饭碗还能保住不。”
青黛想,明年二十一了,还有什么好的亲事。把我送给夏副使当小妾就行。她笑着对吴先生说,“不管是谁,这么大个摊子总要记账的,少不得还留您吃这碗饭。我哪也不想去,咱俩还一直管这个账房可好。只是您年纪也大了,该到了享福的年纪了。”
吴先生说,“我倒是享福呢,只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天天游手好闲没个正形,为了孙子,我还想干几年。我是没有享福的命了。我也想和你一直在这里干下去,只是,如果是李家少爷得到了康顺堂,咱俩都滚蛋吧。”从前吴先生不少质疑李家兄弟的报账,早就把两人得罪了。
总之这几日对谁都是个变数,而且对事情的走向都没有把握,只能把这时间捱过去,才知分晓。
于是两个人聊着些闲话,又把这几年的账簿子再归集到一处,只等他们要随手可取。
吴先生说起外面地上坐着的那个青楼女子,叹她也是可怜,脸上的血干了糊着脸,像是眼睛都睁不得,应该伤势不轻,也没人管。瘫坐在那凉地上,和尸体为伴,别又折进去一条命。青黛起了恻隐之心,说要么从侧门扶进后院包扎一下。吴先生说不妥,妓院的女人怎好弄进家里,而且两方正在谈着价码,还是不要妄动的好,万一被对方借题发挥,林掌柜肯定要责怪青黛。
按照外头传的话,这次闹出人命的风波,是因为这一个争风吃醋,送了那个的性命。青黛想估计她是个厉害的,而且旁边还放着那一个的尸体,心里也很害怕。但毕竟是在药房里长大的,似是有条人命将丧于门前却不顾,于心不忍,徘徊坐立良久,还是绕后院,去厨房里取了水,准备去救助那个姑娘。
正好白芷也在厨房里,家里晚饭没有开,她来找吃的。问青黛要做什么,青黛说想去看看外面那个活着的姑娘伤势怎么样,吴先生说血流满面眼睛都睁不开。厨房里的帮佣都让青黛别去,青楼的姑娘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有什么可怜的。青黛和白芷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虽知道青楼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倒不能特别理解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怎么都带着恨意。白芷还有几分好奇,想来都是特别漂亮的姑娘才能做这行吧,有心去瞅瞅真人,于是壮着胆说和青黛一起去。两个人拿了热水,提了个灯笼从侧门出去。秋夜天空高远,虽不是满月夜,月亮也洒下满地清辉。两边的人都没有散,忍着秋凉站在月光下。也没有人吵嚷闹事,双方的伙计都是见怪不怪的。康顺堂虽不像怡红楼那样三五日就遇到找茬的,出乱子的,也不免有几起怪见死不救的,怪药石不灵的。所以这双方的人都是经过事儿的。
青黛和白芷在两方的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到小翠旁边,不敢看盖着白布的如烟。小翠头都勾下了,她确实快支撑不住了,在某些瞬间的清醒中,她想死了也挺好,如烟死了,和如烟一起吧,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怡红楼哪年都有死掉的姐妹,病死的、逃跑抓回来打死的、毫无征兆就吊死的,死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死倒是很麻烦。
青黛用热水给小翠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看到了额上的伤口,很深,应该是头磕到了瓷片上,怪不得流血那么多,当然比起旁边躺着的,幸运太多。白芷用灯笼照着,看见小翠显出本来的脸来,心说也没有特别漂亮么。青黛处理了额头的伤口,又检查了小翠的手,擦干净,把擦伤的地方涂上药膏。小翠被热水擦拭,脑子醒了过来,但她一直没有言语,青黛问她身上可有其他疼痛的地方,她也不做声。青黛和白芷对视了一眼,不明所以。青黛说,我们不忍你被丢在这里,担心你有妨害性命的伤,所以出来看看。现在看是些皮肉伤,将养时日就能好,只怕额头要留下疤痕。
小翠突然说,“你能把身上的披风送我吗,我很冷。”
青黛和白芷想,这个人倒不太客气,当然她说得有理,不知道她在这还要等多久,只怕伤不要她的命,也会冻出病来。就解了披风,欲披她肩上。小翠说从前面盖住吧。青黛从前面给她盖住,小翠却在披风底下伸出双手来抓住了青黛的一只手,用力一握,并眼睛直直的盯着青黛。青黛和她对视了一眼,虽然懵着,还是点了下头,意思是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小翠先松了手,在披风里面摸索着,又用眼神示意青黛靠近些,轻声说,“小姐好心,在意我一条贱命,无以为报。求小姐好人做到底。若能活命,但求赏赐一百两给我做个盘缠。”迅速的把一把东西塞到青黛怀里。虽然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青黛却立马懂她在说什么,知道怀里塞的肯定是她的体已。她哪里敢惹这档子事情上身,待要拒绝,又被小翠祈求的眼神打动。不知如何是好。瞅瞅周围,因为两边的人都有意离如烟的尸体远一点,所以都站的不近,应该没有人看到。和白芷对了下眼神,又和小翠点了下头,于是两个人还从侧门回到院子里。
两个人先到青黛屋里,把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把银票,都是五十两的,竟有六张。还有两个镯子,两个戒指,知道是刚从手上撸下来的。白芷不禁感叹,她是真有钱,随身揣着几百两银票。镯子和戒指一看也不是凡品,还有她没有摘的满头的簪钗,这一身穿戴只怕也有上百两银子。青黛说,“大概她知道自已已经破相了,那里也留不得她,怕这些被老鸨搜了去,事急想不到其他法子,竟塞给了我们。千万别说出去,惹上怡红楼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个人藏好了小翠的钱,只当没有这回事。
青黛去找小桃给吴先生准备铺盖,回到帐房问谈的怎么样了,吴先生说只听见那边哭闹一阵,理论一阵,又哭闹一阵,倒没有人通知账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