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公子浑身的黑色毛发深亮,白色则相当克制,规规矩矩地待在它的四只毛绒绒的足上。
这种猫有个雅号,叫踏雪寻梅。
它不是寻常的猫,有灵性,懂人言。不像寻常的猫,只能听懂几个指令,它几乎能听明白所有的话。
有时候方渡想找人说两句,还要背着它悄悄说。
乌云公子不是一只猫,是几代猫。
方渡不知道在他面前站着的是第几代。他只知道,每当一代乌云公子寿限将至时,就会悄无声息地失踪一段时间。
等到它再次现身,虽然和原来的猫看上去相差无几,但方渡能辨认出,它已经不是过去那只老猫了,大抵是老猫的后代。
几代乌云公子的性格也有差别。
如今站在方渡面前的这一代,一身反骨就有点重。
它不认为自已是只猫,而是个人,跟它说话要称公子,让它做事要说请。
方渡可谓将自身所习得的人情世故都用在了它身上,本来会的就不多,将将能让这只黑身白足的猫满意。
“公子,请。”
方渡一伸手,让黑猫先走。黑猫从来不喵喵叫,因为它也没见过人喵。
它四足踏在柔软葱郁的草地上,微微抬起左前的那只,向前扬起,学着人伸手,意思是方渡也请。
方渡莞尔,跟随它的步子,一人一猫同回竹屋。
乌云公子步伐优雅,走在方渡旁边,却难掩猫的本性,时不时要瞥一眼竹篓里活蹦乱跳的鱼。
很馋,但是不能说,会不优雅。
它克制着本性,不去狼狈地扑向竹篓。
方渡看穿它的心思,也不拆穿。等回到竹屋后,他将竹篓里的鱼捞出两条,剩下的倒进后院的石头水池中。
清澈见底的水池水波微动,下面铺着一层斑斓的鹅卵石。
当活鱼进入水池后,慌乱地扑腾了一阵子,有较大的水花。但入水后没多久,它们游动的姿势就缓了下来。
水底,那些璀璨异色的石头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活物趴在池底。
方渡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清楚池中为何物。
他起身,将湿漉漉的装鱼竹篓放在池塘不远处沥干,同时轻声对着池中说话。
“这些是大鱼,你现在不能吃,会噎死自已。”
池中有哗啦一声水响,似是那池中物略略不满,仿佛在说它才不会吃。
方渡微微一笑,转身向竹屋的另一侧走去。
在这一边,有他专门搭起来的伙房,用来烧饭和熬药。方渡在伙房外将两条鱼刮掉鱼鳞,去除鱼腹内脏,用水清洗好之后,再拎到伙房内。
两条鱼,一条清蒸一条炙烤。
清蒸的那条什么调料都没放,只是放在鱼形的瓷盘中后,放入蒸笼里面。
这是给猫吃的。
剩下的那一条,方渡将其先用姜片、葱白、橘皮、豉汁、酒抹匀鱼肉表里腌制入味,再用刀将其分成两半,用数根铁签串好。
蒸笼的鱼肉熟得快,方渡熄掉了火,但没有掀开盖子,免得它凉了。
他端着两个铁盘,又来到伙房外。
这里已经摆好了铁制的方形烤炉,分两层。炭火铺在上层长槽的底部,有数个长条形的孔隙,能让炭灰落在下面的方盘里。
方渡将炭火烧起来,把串好的鱼架在火炉上。鱼肉的香气很快四溢开来,吸引了乌云公子,还有一只狸花猫。
这只狸花猫圆头圆脑,看它圆鼓鼓的身子不像野猫,但又不跟人同住。
它原本是在林中流浪捕猎的能手,然而,自从方渡喂过它一回后,这猫尝了好处,就赖上了,每回方渡做什么好吃的,它都要来蹭一口。
方渡硬是将它从一只猫,喂到一头猫,最后喂成一座猫。
这回也是,方渡的火炉刚架好,狸花猫就自觉地出现在他旁边。
在此之前,方渡都没看到它的身影。
“不会真成精了。”
方渡自言自语,一只手扇着蒲扇助火,一只手按住狸花的圆头。
狸花喵喵叫唤,很不满,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手的缘故都被拉得窄长。
“这你不能吃,我给你准备了。”
方渡好言劝说着,狸花执意要吃,倔强得很。
这山头的犟种特别多。
他微微叹气,只好把猫夹到手肘间,带它一并进了伙房。
他将蒸好的鱼取出,一手端着盘子,一手夹着猫,又出来。
狸花手急,要去碰鱼,被热气烫了一下后,顿时闭紧嘴巴,乖乖地等待方渡将鱼肉撕好。
方渡很有耐心地剔去一根完整的鱼骨,用筷子拨弄,又将其中几根细小的鱼刺挑出。
蒸好的鱼同样分成均匀的两份,一份给狸花,一份给乌云。
乌云公子虽然同样觊觎盘子里的鱼,但狸花的急态更叫它不屑。它鄙夷了那只憨憨的蠢猫一会儿,才步子缓慢地来到方渡的另一边,低头叼着熟烂的鱼肉品尝起来。
这会方渡烤的鱼也好了。他将烤鱼分装在两个盘子里,一盘浇汁,一盘撒料。
浇汁的那盘是他用姜、葱,还有山中嫩笋切成丝,再浇上糖醋汁。
另一盘撒的调料,是用花椒胡椒和芝麻磨成的粉。
方渡把两盘鱼做好,又蒸了一笼枣栗馅的豆包,这豆包被他捏成了鱼的形状,活灵活现。
把豆包从伙房端出来时,小院站了一位客人。
或者说,是方渡的老友。
虽然称“老友”,但这位面相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又着实年轻了些。
他衣装华贵,腰间坠着一块玉牌,看上去和这周围的山野景象格格不入,仿佛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少爷。
谁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富家公子,实际上是渡已堂的二掌柜。
方渡不管事,渡已堂偌大的生意,平时都是由他来管。
而他的真实年龄,和他的外表也远远不符。
直白点说,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他大概是凡人七八岁的长相。
百年过去,他终于长到了凡人的十二三岁。
方渡一开始以为他是长得矮,没想到是长得慢。
当然,如果他对少年说这话,少年一定会反过来质问他。
——活了一百年,脸还是二十岁的人怎么有勇气来说他?
少年姓石名万。石万看见方渡手里端着的烤鱼,眼睛一亮。
“做了好吃的竟然不叫我?多见外啊!”
方渡一扯嘴角。
“我这不是想安静地享受我的晚膳么。”
这少年聪颖过人,有经商的奇才,性格外向,能说会道。
要说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能说了。他像一只日夜吹奏的喇叭,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我虽然派乌云来取药,但心里一琢磨许多日没见你,姑且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上来就是事关生死的亲切问候,但方渡不觉得他冒犯,这是对方一贯的说话方式,关心也是真的。
方渡将那张平时写字的竹桌搬出来,这回是当饭桌用。
他和石万坐在竹桌的两面,桌上是两盘鱼,还有方渡趁着石万说废话的工夫,炒出来的两样菜。
一盘炒嫩笋,一盘酥炸山药。
最后上的是枣栗馅的鱼形包。
有好吃的,石万就不说话了。他唯二不说话的时候,就是睡觉和吃饭。
等吃得四五分饱,石万这只喇叭精才继续哔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