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包已然化作平地,上面栽种着一片青葱的麦子。
果不其然,那狗杂种柳大聪,到底还是下手了!
微风轻拂而过,脚下的麦浪层层翻滚。
柳新海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胸闷气短得厉害。
他径直躺倒在麦地里,歇息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
临近傍晚时分,柳新海方才来到柳大聪家门前。
从外头瞧去,柳家大院被人重新整修了一番。
估摸这几年,柳大聪没少赚钱。
如今的柳新海变得沉稳了许多,不再似那天晚上那般冲动了。
他站定在柳家大门口,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响了铁门。
不多时,铁门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身着黄绿色军装的男子。
男子站在院里,肩上挎着枪,标准的军人站姿,与林家大院门口站岗的士兵如出一辙。
“请问,您找谁?”
男子平静问道,脸上的表情不悲不喜。
柳新海一愣,往后倒退两三步,再次仔细瞧了瞧柳家大院外面的模样。
难道我走错了?
还是,柳大聪请来了军队?
应该没错啊!
柳新海抱拳施礼道:“您好,长官。小人找柳大聪——柳叔。请问,柳叔在家吗?”
“坟山上,自已找去!”男人没好气地将铁门重重关上。
“这算怎么回事嘛?!”
男人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柳新海摸不着头脑。
这些人他都招惹不起,柳新海也不便继续纠结。
他决定找柳一鸣问个究竟。
柳一鸣,现在也该有四十岁了吧,不知样貌变了没有?
离柳家大院不远的一棵杨柳树下,柳七大爷正倚靠着树乘凉。
这么多年未见,他愈发苍老了。
他整个身躯仿佛一根细长的麻杆,腰部以下裹着不能称之为裤子的肮脏布条,满脸深陷的皱纹,脸庞被晒得黝黑,头发胡子皆已花白。
柳新海走近,喊了一声“七大爷”。
七大爷眼也盲、耳也聋,根本不认得离开家乡十多年的柳新海,他“咿咿呀呀”地回应着。
他太老了,老得只能坐在这儿等死!
柳新海走过去,往他蜷曲的双腿上放了些食物。
当他四处找寻,来到柳一鸣的家门口时,他们家也是人去屋空。
看来,答案就藏在坟山上。
夏天,通常要到晚上八九点天才会黑。
下午六点左右,柳新海来到坟山下老族长的家中。
一路走来,几乎不见什么人影,好像整个村庄的村民都消失了。
除了小部分好地还在耕种庄稼,其余的皆荒芜了。
老族长家的房屋没有人动过,里面布满了灰尘,坍塌的程度比他出逃时更为严重。
他登上坟山,来到父亲以前的坟堆前。
上面又起了新坟包,墓碑是自已以前所刻的那一块,父母亲的尸骨果真被人迁葬了过来。
他心中稍感宽慰,柳一鸣这兄弟——能处!
他把准备好的香烛纸钱取出,祭拜父母。
“父母在天有灵,保佑儿子尽快找到凤妹、寒儿……”柳新海哭哭啼啼地跪至天黑。
淡淡的月光轻柔地洒在坟山上,透过繁茂的丛林映照在坟包上。
柳新海刚把物品收拾妥当,一抬头,瞥见东西两侧竟有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坟堆。
白天时,他没有过多留意过周围的环境。
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多的坟堆?
黄大仙的巢穴怕早就没了?
旁边的这些坟,主人都是谁呢?
他点亮火把查看,无法找到黄大仙的洞口!
每个坟墓前竖立着木牌,一块木牌上写着:
大字——柳大聪之墓
小字——出生不详
小字——逝于民国十八年七月
柳大聪死了?!
得知柳大聪死了,柳新海的心情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坟山上这一整排,除了柳新海父母的,其他皆是柳大聪家的坟堆。
柳新海骇然,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接着,他匆忙从山上奔逃而下。
以往的山路,很久没人行走,上面覆盖着许多荆棘藤蔓,并不通达。
柳新海从山上猛冲下去,忽然听到从坡下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唱歌声音。
他驻足,仔细聆听,悠悠扬扬的歌声传入他的耳中。
夜半歌声,使他愈发恐惧,抬腿就跑。
途中将火把都跑丢了,来不及点灯。只能凭借着惨白的月光,胡乱地逃窜。
一个趔趄,柳新海和从山下上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双方都未点亮灯火。
对面被撞的那人直接被撞飞,滚下了山坡。
来人有两人,其中没被撞到的那人怒喝道:“日你娘,什么个鬼东西,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坟山上来干嘛来呢?你看看,把我大侄子撞成啥样了!”
说完,他往山下跑去。
被撞的那人顺着山坡滚出五六米远,被坡上的松树拦住了。
柳新海揉着酸痛的肩膀,也跟着跑下山。
他点亮油灯照了照,地上躺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
“小伙子,你没事吧?”柳新海抬头看向男子,“你们夜晚上山来为什么不点灯?”
同伴在前面,并不理睬柳新海。他将男孩扶起来,关切地问道:“小强,你没受伤吧?”
男孩站起身,摇摇头:“我没事。柳叔。”
这两人身着破旧不堪的单衣,年纪大的男人头发蓬乱,满脸布满大块的黑斑,讲话时露出满嘴黑牙。
男孩长着一口龅牙,开口说话时嘴角会淌出一股哈喇子,在柳新海眼中,他就是个“傻子”。
但男孩讲话的声音并非沉沉闷闷的,反倒显得有些清脆悦耳。
柳新海望向男孩,问道:“刚刚,是你在唱歌吗?”
“嗯,这是我大侄子,小强。”男人欣喜说道,“你别看他其貌不扬,他唱歌堪称一绝哟。”
“对了,老乡,你是什么人?黑灯瞎火的来坟山上干什么?”
“哎呀,你们有病,大晚上在坟山上唱歌,可把我惊得够呛。”柳新海放缓语气,“我啊,我叫柳新海。”
“啥?!”
男人激动地小跑过去,搂住他,口水溅了他一脸,“您是新海兄弟,我是柳一鸣啊,还记得我不?”
柳新海甚是震惊,全然认不出眼前之人便是柳一鸣。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柳新海紧紧拥抱着柳一鸣,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哥哥,谢谢你为我父母移坟。旁边这孩子,就是柳成强吧?”
柳一鸣清楚他大晚上是来祭拜他的父母。
他挣脱开柳新海,苦笑道:“新海兄弟,我知道,柳大聪以前对您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恐怕您刚才也看到坟山上的坟堆了,柳大聪全家遭了报应,近乎都死绝了。成强娃儿,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还望兄弟放过他。”
柳新海自然知道,那时候柳成强才五岁,怎么会干坏事。
岂料,柳一鸣径直给他跪下了,“新海兄弟,哦,不,我应当称您一声哥。海哥,求求您,放过这个孩子吧!您刚刚问我为啥不点灯,实际上,我们现在穷得连一盏灯买不起。今天,也是柳家庄归天人的祭日,我们才趁着月光,摸黑上山来祭拜他们的。”
柳一鸣提到柳大聪,毕竟死者为大,他不应该讲得这么难听。
怔怔的,柳一鸣看了看身后的小强。
小强呆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的反应。
柳新海赶忙将他拽起,说道:“一鸣哥,兄弟可受不起,我原本就没有责怪这孩子的意思。我们那一代人的恩怨,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你快和我讲讲,柳家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